客觀日本

大災難過後的心理重建——日本的「物質救災」 與「心理救災」

2020年04月09日 抗災防災

武漢乃至中國全國範圍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過後所面臨的課題,除了如何恢復經濟之外,如何安撫失去親人的痛苦,因疫情導致心理傷害的民衆心理重建也是一個必須面對的課題。有些地方,又出現了對新冠肺炎治癒者乃至湖北武漢市民歧視和排斥的社會撕裂現象。它讓那些失去家人同時又被傳染的人、封城的有效能損失之後又無法迴歸社會的人們面臨着舊傷未愈新傷已至的雙重不幸。

目前在全球發威的新冠狀病毒無疑是一次人類史上的巨大災難,儘管它與天然災害和突發事故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災後受難地的集體創傷的開墾和民衆心理重建的問題卻與過去的每一次災害之後一樣,是人們不能迴避的問題。

本文介紹了日本在近25年的救災和復興歷程中的一些經驗教訓,希望能對讀者有參考意義。

25年前的阪神大地面震動和9年前的東日本大地面震動是日本戰後發生的兩次規模最大、損害程度最嚴重的天然災害和事故(核輻射)。它們也是日本社會的災害救援體制和救援模式發生變化的轉折點。

政府的舉措——建立災難緊急醫療救援和精神保健支援的體制

1、災難醫療救援隊DMAT

阪神大地面震動發生後,災區的醫療系統不能正常運作,而外部的醫療協助又無法順利進入災區。據事後報導,因爲早期醫療系統對應的延誤,使得常態下急救醫療水平可以挽救的約500個生命失去了救助機會。吸取阪神大地面震動的教訓,2年後日本建立了政府主導的災難醫療救援隊DMAT(Disaster Medical Assistance Team)體制。DMAT是一支經過專業培訓的敏捷行動醫療團隊,可以在災難的緊急期(通常在48小時内)機動性地開展工作,並致力於儘可能多地挽救受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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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阪神大地面震動(網路圖片)

2、災難心理救助隊DPAT

突發的災害不僅奪去國民的生命和財產,同時也給人們的精神留下重大創傷,日本社會直到阪神地面震動之後才發現,因爲救災程序中沒有伴隨相應的心理援助,一些災民因爲發現災難的有效能損失和重建的困難,而感到強烈的失落。

在隨後16年日本各地發生的多次天然災害救援中,除了一般的醫療支援外,受災者心理護理的重要性逐漸被人們認知。2011年發生東日本大地面震動後,「心理救災」與「物質救災」起伏同步進行,及時有效地緩解了受災者心理壓力,這些都得益於阪神大地面震動後政府部門和民間團體在實務中積累的豐富經驗。

在總結和反省東日本大地面震動救助的基礎上,日本政府在2年後的2013年頒佈了《派遣災難心理救助隊DPAT(Disaster Psychiatric Assistance Team)的活動要領》和《受災者心理護理都道府縣對應指南》,確立了災區醫療救助活動中精神保健支援活動的派遣體制,對地方政府災前構建救助體制、災後對應以及人才培養都做出了十分詳細的指導。

災區民衆精神健康的支援系統

突發災難帶來的心理影響既有災難發生後立即出現病徵,也有到很久之後才呈現出問題,因此,災後除了短期援助之外,還有必要從中長期的角度採取預防和對策。根據多年救援現場積累的經驗,《受災者心理護理都道府縣對應指南》對災害發生後災區民衆不同時期、不同狀況下需要的心理健康服務提供了很多具體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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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阪神大地面震動以後的25年裏,民間組織在救災防災的活動中日益成熟和壯大,日本的防災救災階層逐漸形成了以政府和當地行政爲主體、民間力量相輔助的框架。在災區,主要有下列4種不同角色構成的多重新框架造實施對災區民衆的心理重建。

第一種是精神科醫學家、臨牀心理士、兒童精神科醫學家,藥劑師,公共衛生和精神衛生工作者等專業人員。重大的災害性事件由於其突發性和緊急性,會使人出現心理失衡,從而有思維混亂、意志失控、情感紊亂等表現。專業人員透過在災區巡迴排查,及時發現精神障礙嚴重的成人和兒童並進行專業性介入。

第二種是家人。精神上和物質上相聯繫的家人所給與的撫慰和理解以及對身體不適的護理都能緩解對災害恐懼導致的焦慮。

第三種是社區人員。比如鄰居、社區居民和社區工作人員。他們同爲受災者,在命運共同體萌生的連帶意識可以對緩解壓力提供重要的心理支援,周圍的人的樂觀和淡定情緒也能加快焦慮的消除。

第四種是外部援助NPO組織和義工。他們的工作在後面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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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解說受災者的心理救助

2011年東日本大地面震動發生後,九州大學教授黒木俊秀當時作爲精神醫療專家在地面震動一週後進入災區,援助活動結束後發表論文對受災者的心理重建做了以下闡述。

「這次海嘯中,許多人失去了家人和朋友,瞬間失去了家園,人們經歷着悲壯的體驗。這種深深的悲痛和伴隨而來的壓抑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相反,受災者卻幾乎不用語言來表達這些不安和壓抑,更多出現的是各種身體病徵,例如失眠,食慾不振,耳鳴,頭痛和肩痛。心理壓力通常會使身體疾病惡化,例如血壓升高,胃和十二指腸潰瘍惡化以及血糖升高。

首先,需要強調的是,對災區人們的心理護理與通常的醫療或心理臨牀方法截然不同。受災者所需要的精神護理,尤其是在災害發生後的短期,不是特殊的心理冶癒或介入,而是溫暖的飯菜,舒適的被褥或安靜的住所,也就是提供常識性的幫助。因此,援助者需要具備面對現實的判斷力,並有能力爲受災者提供更多實用的、植根於日常生活的、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幫助。在重建家園期間,精神保健的前提是要確保受災者的生活基礎,如住房和就業,並逐步解決他們對未來生活的憂慮。

因此,幫助受災者的心理重建不一定是利用專業的知識或技能。如果專業人員以‘心理工作者’自居等候病人來訪,將不會有太多倖存者主動上門(或利用熱線電話術)吐露他們的憂慮。本來,受災者的身心筋疲力盡,這種開門見山的心理介入往往很難被受災者接受;在災區現場,更應該把身體保健和精神保健綜合對應。」

民間團體的援助方式

在每一次災難發生的時候,政府是救災活動的頂樑柱,政府重在保存人民生命和財產,但其支援不可能細化並顧及所有災民的個別需求;民間救援活動則是深入政府無法顧及的區域,以普通民衆爲物件提供具體切實的幫助。當災害過去,人們開始重建家園的時候,深水層的心理需求和問題會漸漸浮現,因此這個時期的工作是災害心理援助的主要課題。

專業民間災害救援機構NPO Rescue Stock Yard(簡稱 RSY)負責人介紹說:災難心理衛生協助首先在實際生活層面而非心理層面。護理活動存在於救援者與受災者的對話之中,爲他們改善環境的活動具有緩解焦慮、恐懼和抑鬱等不良情緒的效果。同時,官方和專家以及民間救援機構都強調:援助活動並不是爲了幫助受災者,而是爲他們的自救提供支援,以便在援助撤離之後受災者可以自立。

因此,我們最初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設法透過當地行政和社會工作者以及當地人的協作和介入,減量受災民衆對外來人的戒備感和排斥心理。與民衆接觸時,無需強調‘心理支援’,而是透過一些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嘗試與居民開始自然交流,從親近的交談中瞭解他們真正的需要,在爲他們解決問題的程序中建立信賴關係。

1、提供臨時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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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臨時餐的自救活動(網路圖片)

自阪神淡路大地面震動之後,‘提供食物’一直被認爲是關係到災民身心健康的緊迫問題,是援助災區現場首選的義工與當地居民共同開展的活動方式。這項活動有以下效果。

1)增加與他人交集、見面,交談和外出活動機會

2)遇到困難時容易尋求幫助

3)餐桌氛圍可以促使情緒放鬆,舒緩身心,釋放心中的壓抑

4)獲取重建生活所需的資訊

5)輕度受災者可以力所能及地參與自救活動

當居民門開始準備自己的飯菜時,他們的生活意識會被喚醒,由此重新產生「活着真好」的認知,並邁出生活重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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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足浴交流

此外,我們還透過足浴的方式靠近受災者。足浴就是用一盆熱水讓受災者泡腳。15分鐘的時間裏,義工爲受災者揉搓手掌和手腕的同時開始一對一的交談,傾聽受災者的「絮叨」。這種身體的接觸容易開啟受災者的心結,真實吐露他們心中的鬱悶,有助於緩解內心壓力。我們還能從他們的話語中瞭解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和困惑,由此修改和充實義工活動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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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浴活動現場和自願者平時的研修

「辛辛苦苦積累了80年的家產瞬間消失了」,「我憎恨大海」,「當時一起被海嘯沖走就好了」……。在避難所的足浴活動中,我們會聽到各種‘怨恨’和‘自責’。

一番交談後他們會說「你從那麼遠的地方到這裏來!啊太高興了!」,「地面震動讓我有機會認識你。地面震動並不都是壞的事情呢」。早期,我們一直不太確信這樣的活動效果。但是,他們的笑容和內心鬆弛的表達讓我們感覺到,受災者需要的並不只是爲他們「做」什麼,陪伴他們也是很重要的。

3、講述受災經歷

受災體驗和集體避難生活給受災者帶來的心理壓力很大,爲了讓他們有調整情緒的機會,我們在義工活動場地開設了咖啡茶座,提供服務的義工便成爲聽衆。他們只是靜靜地聆聽居民的敘述,不多提問,也不對故事的真實性做判斷,只是表達內心的感受和共鳴。對於那些失去了親人和家園的受災者來說,哪怕是吐露很少的悲傷和不安也能因爲得到理解和認同而重新展開笑容。

我們還組織專家諮詢談話會,請律師、醫務人員和行政專業人員一起傾聽居民的食住行等日常的問題,還有關於經濟和社會問題。即使有些問題不能直接解決,也會與他們共同思考解決方案,或與周圍的人分享問題並尋求解決問題的線索。

災後的一段時間,人們內心的傷痛都因爲忙碌於生活重建而被沖淡。大約在災難後幾個月或半年之後,人們會探究及討論有關災難的事實,試圖將事實拼湊起來以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們希望這些經驗和教訓都能被保存下來以使人們瞭解這裏曾經發生的事情,並希望後代不再有這樣不幸。

此時,我們就組織講述活動,同他們一起花時間來討論自己的想法與感覺。或是在經歷者之間立體還原當時的境況,或是向高中和大學生和外來的義工們描述當時的情形和感受。這個程序中,他們用語言、用文字、用圖片也用淚水去觸摸心中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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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者的講述活動

每個人的遭遇都不一樣,劫後餘生的反省,輕視海嘯的悔恨,防災意識和生死分水嶺的關係,避難生活中的煩惱和解決問題的智慧……,悲愴、傷感、壓抑、無助、自責、焦慮、感恩等各種複雜的情感混色在共同經歷者之間被認同和共鳴。

義工把他們的講述記錄下來,製作成書冊供人們分享。以受災者的角度沉澱的思考和智慧也將對其他地區和下一次災難發生時有借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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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記錄集《受災者最希望人們瞭解的事情——宮城縣七浜町居民真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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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小看海嘯的強大和速度」 「近鄰才是及時的救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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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嘯到來之前儘可能往高處逃」 「全家人的避難訓練經歷讓我們死裏逃出」

因爲每個人的經歷、感受方式和敞開內心的成熟時機都不同,勉強推進會給講述者造成再一次的心理創傷,因此對於講述活動的組織者來說,需要十分慎重,同時也需要一定的技巧和經驗。

一位資深NPO救援機構活動家說:災區除了一部分人會出現PTSD之外,一般居民的心理健康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從我們的經驗來看,其中70%的人不需要專業介入,經過一定時間能夠走出陰影,迴歸正常生活,其中NPO救災團體的援助對災民精神健康的回復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政府的《心理護理指南》強調,災民的心理護理重要的是要廣泛持續性的心理保健活動,而不只是注重個案的評估和診斷。

心理專家指出,心理重建並不意味着‘治癒’精神創傷,而是設法‘支撐’那些心理有創傷的人。

東日本地面震動核輻射事故已經過去了9年,當初進入該地區的一些NPO救災機構至今還定期與災民開展活動。他們深知災區民衆在重建家園的程序中依然需要外界持續給與關注和與他們同樣視線的陪伴。

在日本,每一個災難之後對逝去者的悼念活動會年復一年地繼續操作數十年。這既是爲了緬懷,也是爲了對災難的反思,同時也是災難倖存者和災難地集體創傷的開墾中必要的形式。社會狀況在不斷變化,災害的類型也在不斷演化。日本的新冠電腦病毒肺炎戰役還在進行中,前所未有的疫情和受災群體時日本防災救災模式面臨的新課題。日本全國民間救災團體已經構建了新的連合平台,他們正根據現實情況以新的思路探討疫病災害的援救活動。

參考文獻
1)《被災者のこころのケア——都道府県対応ガイドライン》(内閣府)
2)「大震災後のメンタルヘルスと心のケア」《教育と醫學》2011年5月號、39-47頁(作者:九州大學教授 黒木俊秀)
3)《災害時の「こころのケア」の手引き》(東京都福祉保健局)

文/ 歐陽蔚怡 【社團法人 異文化理解研究會】法人代表
圖、照片除特別註釋外均由RYS提供
編輯修改 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