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疫情下咯咯要去滑雪旅行?
晚上九點,客廳餐桌上我爲咯咯準備的晚飯冒着熱氣。傍晚,咯咯因時間倉促沒能喫晚飯就進入補習班網課,這會兒終於下了課來到客廳。只見他掩飾不住興奮地微笑着,然後一邊在掛曆上寫入「滑雪」字樣,一邊高興地對我說剛剛接到同學的邀請----「七號一起去滑雪」。
日本的二月初正值升學考試階段,咯咯所在高中在校生也將爲此進入連續十天的考試休假。咯咯的四位同班同學,打算利用這個假期邀他一起到箱根附近富士山腳下去滑雪。咯咯喜出望外,因爲從升入高中以後,不僅滑雪這種娛樂,就是平時的課外交流也都很少了。
咯咯和同學們幾乎是與疫情的到來同時成爲高中生的。因此,先是停課三個月,之後是班級人數分成一半輪流上課。後來終於得以全班上課了,卻彼此戴着口罩「猶抱琵琶半遮面」,教室裏還不許多說話,缺失了很多同學交流,孩子們最盼望的高二修學旅行也剛剛因疫情擴大而被取消。咯咯正是在這種和同學們處於交流飢渴的狀況中,第一次接到來自四位同學的滑雪邀請,看得出他幾乎心花怒放。
然而,看着他興奮的臉龐,我卻躊躇萬分。因爲我的手機裏剛剛收到來自學校的通知郵件:
「致高二學生和家長:
明日起學校開始升學考試,學生們將進入居家學習期間……。由於疫情再次迅速擴大,居家學習期間請減量外出,以保持健康狀態。另外,從年初到目前爲止,我校高二學生傳染情況如下:陽性八例,密接者七例,家庭判斷預防性措施五例,學校判斷預防性措施三例。校方已與保健所取得聯繫,追蹤行動記錄,並聯接法繫了需要特殊因應的學生家庭。目前尚未接到校方或保健所通知的學生,暫無在學校被傳染的擔憂。敬請各位家長對上述狀況予以瞭解,並繼續操作給予協助以預防傳染。」
是的,日本的新增傳染人數曾在年末一度接近清零,這讓大部分人放鬆了對疫情的警惕。但沒有想到了年初,奧米克戎就在短時間内席捲了日本,日增傳染數轉眼間上萬,東京再次變成疫情重災區。在這種情況下,接到學校要求「減量外出」、甚至觸目驚心地公佈了校内傳染人數的郵件,我作爲母親覺得應該謹慎行事的想法充滿了大腦。
我還沒有明確來得及說出反對,只是說現在疫情加重,學校發來通知要求減量外出,這個時候高中生單獨去滑雪好像不太合適。
可是,咯咯似乎受到了打擊。進高中以來,他習慣了我一向尊重他和學友外出打網球等等的自由交往,因此幾乎沒有預想到還需要得到我同意這個環節。我的躊躇反應似乎打擊了他剛才的幸福和興奮情緒。他幾乎要哭了,但又不想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他推開了熱乎乎的飯碗,表示不喫飯了。
我沒有想到他會反應如此強烈。有話應該好好說,爲什麼要不喫飯?考慮到他餓着肚子又剛剛下課,我不能接受他不喫飯。可是,咯咯似乎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還沒有談及到高中生疫情下應不應該去滑雪,只爲了他的態度,我們不歡而散!
(二) 日本人看待問題的心態種種
第二天早起,咯咯的房間空空如也。客廳餐桌上放着一張紙條:我出去了,別找我。適當的時候我會回來的。
我又驚又怒,這是又要搞離家出走嗎?我想起他初二反叛期時,晚上十點鐘離家後發現無處可去,便偷偷睡在了私家車後面,害得我們好頓找的滑稽往事。但現在他已經大了,身高遠超過了我,作爲現役高中生他在很多知識上也超過了我。再有十個月他將滿十八歲了。按日本政府的今春將實施的最新法律,十八歲他將成年並獲得投票權了。現在這個貌似成長了的大男孩兒,卻使着孩子性來表現他要獨立自主地決定某件事情。
過年期間他收到了充足的壓歲錢,我有一瞬間擔心他會拿着壓歲錢夜不宿命。雖然事情本身並沒有那麼嚴重,但他字條上的話,給了我發揮想像的空間。又在疫情擴散的當下,我決定用手機好好和他溝通一下。
在給咯咯寫資訊之前,我先探索了一下日本社會的資訊。老實說,這件事我之所以有些抗拒,也不僅是因爲疫情。除了擔心疫情下箱根這種旅遊名所傳染機率會增大以外,也有一些對「高中生單獨去滑雪」安全上的擔心。我首先找到了交往二十餘年、自身也有一個大學生兒子的日本好友進行了詢問。我們不愧是物以類聚的好友,她的回答也和我一樣:
「在現在這種疫情嚴重的情況下,即使是我家紘兒,我也不會允許的。前天,他要和朋友聚餐我都沒有允許。不僅要考慮自身被傳染,還要考慮家人,而且他還打工,當然要求他考慮對打工單位的影響。咯咯現在想去滑雪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滑雪場又不會跑了,疫情穩定後再去也不遲的。而且我記得我家紘兒高中時去滑雪都是有一個大人同行的,雖然不同家庭會有不同考量,但我和周圍朋友在這方面想法一致的人比較多,老實說看到網上有人說同意孩子在這個時期單獨去滑雪,我真的感到很喫驚呢。」
但拋卻疫情因素,我上網搜尋了一下日本的「高中生單獨去滑雪」。老實說,本想利用大家的意見來說服咯咯,令我意外的是,的確如好友所說,網上表現出來的意見竟然是各持己見。一派人的想法與我和好友相同,基本認爲高中生還太小,除了滑雪技術因素以外,年齡上經驗上都尚未成熟,容易逞強和衝動,萬一自己或使別人受傷,都會比較危險和麻煩,最好有大人看護。另一派是中間派,認爲主要在於家長。家長如果認爲危險、不允許去的話,無可厚非。而家長若認爲允許高中生單獨去滑雪旅行,那家長就要負起事後責任。家長如果有覺悟可以爲高中生們的各種結果擔負起責任的話,做出允許的判斷也無可厚非。第三派則是支援高中生們的人,當然網上資訊也不排除回答者自身就是高中生。這派人認爲青春就是冒險,自由比任何東西都高貴。高中生們如果想單獨體驗青春,父母是不應該阻撓的,否則會影響孩子的個性隊形變換和魄力,應該給高中生們單獨出去闖和經歷成功體驗的機會,會增加信心的。他們還認爲這種寶貴的同學情意是「一期一會」的,過了高中時期以後,即使和同學再去,也是不一樣的。
至於「疫情下」這一因素,現實中也分成保守派、中間派和自由派。保守派的人認爲大家應該考慮他人和社會,主張學習中國政府儘量嚴格排查嚴格隔離,加強自我約束。自由派的人認爲,無論因爲電腦病毒還是爲了社會,自己的人權和自由必須是第一位的。爲了社會母體的安神侷限個人自由,是他們所反對的,雖然他們在疫情下沒有像歐美國家那樣遊行要求自由,但骨子裏對自由的渴望,讓他們允許到處旅遊,反對強行隔離。第三種是中間派,他們雖理解疫情嚴重,但認爲不能爲了疫情就停止經濟等活動,認爲在一定侷限下保持上班、出差和營業都是不得已的。在這種觀念下進行延伸,就可以想像和理解,日本社會對於「疫情下是否去滑雪」的判斷也會多種多樣。關鍵問題是,滑雪場沒有因疫情而停止營業,似乎就昭示着有人在疫情下也去滑雪是理所當然的。
(三) 來自咯咯的自我主張
探清了這一切,我發現無法用大多數人共通的道理去說服咯咯。只能向咯咯傳達我的想法和思路,希望他理解我爲什麼希望他最好選擇拒絕邀請。我將好友的回信截圖給他,首先希望他理解,作爲母親,我們很多人會有這樣的反應,保存他也希望他保存家人和周圍的人,我們是基於一種母親的本能,還有一種應該遵守社會規範和學校要求的社會性常識。很快,我收到了咯咯的回信:
「我知道滑雪場不會跑掉的,但我的高二生活就要結束了。明年高三,要面臨緊張的高考。學校原有的高一和高二的滑雪合宿都因疫情終止了,我們高中三年和同學的友誼及回憶就要變得除了學習沒有其他了。高中時代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不想揹負着後悔一生的青春遺憾。我不能理解什麼擔心傳染之類的說法,想一想要是傳染的話,每天擠着滿員的電車上下學,風險是一樣的。這次我們去滑雪,乘車座位是指定席。又不是週末,人也不會太多。滑雪時我們會做好各種傳染和安全防護,一起去的都是平時教室裏座位很近的同學,要傳染早就傳上了。受傷,我自己是不害怕的,就是的確沒考慮到讓別人受傷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可以考慮買一份保險。至於受傷,任何運動都會有受傷可能性的,難道因爲會受傷就停止所有運動嗎?至於有沒有大人同去,這和受傷完全沒有因果關係。還有,什麼疫情下基於社會規範來行動,看一下網上大家的反應就知道了,意見分歧的事情,沒有什麼社會規範可言,只有價值觀和想法不同而已。我也認爲應該設想最壞因素而去採取相因應策,但我並不認同因爲有了這種因素就取消活動才是應有的社會常規。」
老實說看到這裏,我也認爲有一定道理,但再往下看,令我啼笑皆非。他寫道:
「另外,日本的民法822條規定,親權對於子女的行動和權力侷限,要考慮子女的年齡和成長階段」。再有十個月我就十八歲了,我認爲在我這個年齡,親權在法律上也不能侷限一個高中生出去玩的權力。儘管如此,寫了這麼多,我還在猶豫到底去不去。老實說,想去的心情非常強烈,其他的四個人已經買票了,我還沒有預約,在猶豫。」
(四)中國媽媽vs日本兒子
於是,我寫了一封長信給咯咯:
「我很瞭解你們剛上高中就趕上疫情、讓高中生活變得很鬱悶的狀況。而且,也瞭解你在這種飢渴中非常希望和同學一起去滑雪的心情,我也曾年輕過。但是,我還是想說,和同學一起去滑雪,高三考完試以後也會有機會,青春也並不是就此簡單結束的一件事。我也並不認爲,去了就一定會傳染或受傷。但我的確覺得在疫情越來越嚴重的當下,傳染的機率會很大,現在日本的傳染狀況已經到達了史無前例。雖然奧米克戎似乎病徵輕了很多,但也的的確確存在因傳染而死亡的情況。
看一下截圖,你應該知道和去年奧運會最嚴重的時期相比,現在的傳染數超出了數倍。雖然每天上學途中也有傳染的可能性,我們也僥倖地平安無事,但去滑雪旅行則是不同的行動方式,畢竟滑雪場不是像教室裏那樣大家是被背對着的。路上和滑雪場都會有很多平時沒有的風險。至於受傷,儘管只是萬一的可能性,但現實中也的確有滑雪造成終身遺憾的事故。這個不論是日本還是中國,也不論是現在還是過去。
至於爲什麼說最好有大人帶領,這只是考慮萬一碰到最壞情況時,大人處理總會比一羣17歲的孩子要周全一些。而且,我也沒有擔心什麼賠償金額所以需要保險云云,萬一發生了重大問題,保險是代替不了生命的。
儘管如此,我並不是說有危險就永遠不要滑雪了,只是認爲你在考慮這件事時,並沒有把這些因素考慮在内,所以希望提醒你一下。在我看來,你還年輕因而見識不足。你只認爲自己不會受傷,不需要母親擔心,而不知道只要有一點傷病的可能性,母親都會擔心。不只是你,還有對方。
我也身份鑑定你說的,是否需要大人帶領,這是一個價值觀不同而有不同結論的問題。但我考慮的不僅如此,主要還是疫情不斷蔓延擴大,學校又來通知要求儘量不要外出,因此最好應該避免有爭議性的行動和結果。這個「有爭議」不是我一箇中國媽媽的獨斷,彰香阿姨也特意爲了你問了她周圍的朋友,至少像她這樣的日本母親們,有很多是與我同樣尺度,同樣結論,你要了解這個事情。
至於什麼馬上「就十八歲成人,親權在法律上不能侷限高中生出去玩的權力」,這種想法基本屬於無稽之談。父母是出於對兒女的身體和安全上的擔心才侷限你的某種行為,並不是與你對立的,更不是爲了束縛你,而是出於愛。你的法律條文濫用在愛的身上很不合適。
到此爲止,我已經把一個作爲母親所擔心的,所應傳達給你的内容都說了。任何一個人也無法強制你的自由,除非你接受,你認爲合理。道理說這麼多,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我無法阻止你。但你要記住,你自己做出選擇,一定是附帶責任和後果的。儘管你已經快要十八歲了,但如果發生了傳染或受傷,你一個人是承擔不起後果的,現階段必須是需要父母來承擔的。希望你能夠做一個理性的、符合社會規範的判斷。」
(五)人生的正解
信雖然發出,但我知道咯咯會不聽我的勸阻、最終買票和同學去滑雪的。
其實我知道,我內心是盼望着這個結果的。設想,咯咯如果聽了我的分析和回復,便順從地聽了我的話,取消了和同學們的滑雪約會,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他會是一個懂事聽話的孩子,或者是一個明是非有理智的小大人,也許避免了有可能存在的傳染和受輕度感冒險,也會讓費心的媽媽不過分操心,甚至有可能保全了家人和周圍人的健康生命安全。但他也一定失去了同學們再次邀請的機會和信任,失去了同學少年意氣風發地在風中衝破雪原的刺激,失去了這一次在雪白的世界和滑行的速度中眺望富士山的激情,也失去了和同學們在風雪中的一次發自肺腑的歡笑,失去了只有這個年齡才會遇到的、來自靈魂的快樂。
當天咯咯沒有出走,晚間稍晚些他回來了。幾天後,他告訴我經過考慮他還是按照自己的心願,買了和同學一起滑雪的票。我不動聲色地說告訴他:
「雖然我不強迫你聽從我的選擇,但首先你要了解,當你做了這個選擇和決定的時候,現在的你,還承擔不了它可能附帶的後果和責任。是做父母的必須接受爲你承擔任何後果的這一現實。而且,我希望當你成年以後,遇到需要做類似選擇的時候,能夠做一個爲家人爲社會着想的成年人的選擇。」
咯咯不置可否。畢竟這只是我一個成年人的世界觀,十七歲的他還遠不能理解。
老實說,我其實很羨慕十七歲的咯咯,可以做一個違背母親意願的選擇。看到他在聽取了種種分析之後,仍然按照自己「靈魂的快樂」與否做出了他「青春無悔」的選擇。我悄悄想,人生也許並沒有什麼正解。每個選擇的關口,也許並非就是一條通往人間一條通往地獄。我們應該做的,只是在做選擇前分析利弊、理解責任,敢於承擔後果,並儘量把自己所選擇的那一項做成「正解」,這個程序才是最重要的。
擱筆於2022年2月23日
文:王景賢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