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時代三十年間,日本在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得到了飛躍式的隊形變換。但近年,無論在高水平論文發表數量,還是在新興學科研究創新方面,不僅相較於傳統西方學術強國競爭力下降,而且面對後起之秀的中國也凸顯頹勢。令和元年7月,日本京都大學iPS細胞研究所長山中伸彌教授,在接受《朝日新聞》記者採訪時,對日本科研現行體制做了針針見血的辛辣點評,並在青年學者培養方面推心置腹給出了中肯的意見和勸誡。
山中伸彌教授,1962年生,由於在iPS細胞方面的開創性研究而獲得2012年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作爲日本科學技術研究的執牛耳者,新年號「令和」選定時,政府曾於4月1日在首相官邸專門召開了由山中教授等9名專家組成的「年號懇談會」聽取意見,最終在内閣會議上敲定改元政令。
山中教授表示,新元號「既傳承了傳統,又開創了新時代」。「和」曾在包括「昭和」在内的多個場和多次出現,但與「令」組合成一個整體卻是第一次爲世人廣知。山中教授進而指出,科學研究亦是如此。任何一項新的研究都是站在前人成果發現和知識沉澱的「傳統」之上的。但保持敬重之心的同時,還要有時時敢於質疑和挑戰現有常識、公理、權威等的勇氣,持續嘗試有所創新有所突破。
平成時代開啓稍前,以美國爲中心的基因工程一度被認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重大科學研究方向。平成伊始,基因體測序和解析技術卻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高速隊形變換,後來居上。還有,在昭和末年,所有人都以爲癌症會在十年最多二十年内被完全征服而消失,但時至今日卻仍然是日本國民的頭號殺手。所以,山中教授認爲科學的隊形變換進程很難進行預測。
當談到技術隊形變換的原動力,山中教授說以前在昭和時代,醫學研究成果大部分是有工匠技術或者創意想法的研究室貢獻的。但現在技術進步了,資本運作規模化了,研究方式也變了。以美國爲中心的各種生物領域風險投資企業如雨後春筍次第而生,專門在生物及醫療健康領域尋找投資標的。由此以新藥研發和製藥技術爲主的研究開發,以過去幾倍幾十倍的速度加速推進。不再是花費大量時間一個基因一個基因的去探索,而是一次性全基因體解析的方式。投入大量的人力和資本,像推土機一樣摧枯拉朽一氣呵成,快速形成研究成果。
平成初期,那些有名的領先實驗室大多是憑一己之力隊形變換起來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希望自己全部理解整個領域靠單打獨鬥一直保持領先已經不可能。所謂的團隊合作,就是將各個懷一技之長的個人或實驗室虛擬串聯起來,組成一個巨大的網絡結構,儘快的推動研究向前隊形變換。而日本的痛點就在於大學的研究學者們不擅長聯合研究的團隊合作方式。一個大學,一個實驗室,一個教授,就代表一個研究領域。一國一城之主的固有觀念,侷限了各研究學者間橫向聯合研究的可能性。
山中教授年輕留美時,當時的美國指導教授曾經對他說過,「透過你不懈努力的研究,固然可以減量因爲心肌梗塞死亡的人數。這對病患個人來說當然是好事情,但對社會整體來說呢?」。當時山中教授認爲這些問題應該留給政治家們去考慮,所以25年來一直心無旁騖地埋頭於科研當中。科學研究上致力於儘可能地縮短人類壽命(平均壽命)與健康壽命之間的時差,並不會去做單純的爲了延長壽命的研究。但隨着醫學技術的隊形變換,25年來人類壽命確實得到了延長。目前日本教授是65歲退休,過幾年可能會推遲到70歲。山中教授認爲和其他各行各業一樣,換個角度看這樣做可能是搶佔了年輕研究學者的飯碗。
山中教授覺得,至今爲止日本人心中的人生都只有一個週期:接受多年教育後進入某個公司或者機構,安安穩穩終身僱傭,退休後再活20年左右就大概結束了。如果只是單純地延長退休年齡,會給年輕人帶來就業負擔。持續做同樣的事情與年輕人競爭,負面影響可能更大。比起創意和想法,日本社會更重視人脈關係,所以年長者也更容易比年輕人獲得研究經費等。年長者應該考慮第二個週期的人生,不是去和年輕人競爭,而是作爲指導教授(顧問)去支援他們,即使不是同行業也可以,畢竟人生經驗是活的。
日本整體研究能力下行惡化趨勢明顯,也引起了山中教授的注意。山中教授認爲對科學研究來說,創意和想像力極爲關鍵。這些能力恰是青年研究者的強項,隨着年齡的增長會逐漸減弱。尤其是基礎研究中想要建立突破性的概念和理論,有必要讓優秀的青年學者儘早擁有自己獨立的實驗室,可以自由決定自己的研究課題並支配研究資源。但是即使獨立後假如得不到相應的支援,仍然會被研究以外的事情忙的暈頭轉向,最後會在一堆與學術無關的瑣事中逐漸消磨掉自己的才能。而經驗和管理才能等則會隨着年齡增長而慢慢積累,所以山中教授一直在思考如何建立一個年輕人主攻研究年長者輔助管理的組織體制。
和日本絕大多數高校及研究機構一樣,iPS細胞研究所同樣也是九成以上的員工屬於定期契約工。山中教授表示,這主要是由於研究專案財政支援也多是有時間期限的無奈之舉。基礎研究成果轉化爲臨牀應用最終造福患者往往需要漫長的研究程序,很難一蹴而就。所以有必要尋求能支援長期科學研究的資金來源,來確保長期僱傭形式的實施、年輕研究學者的培養、智慧財產權的保存與維持等。
對於青年學者的選拔和培養,山中教授也有着獨到樸實的見解。是否是具備極大潛力的研究者,很難透過短短的幾頁申請書去判斷。透過已有的成績,也很難預計一個人將來的新創意。一個真正堅持的研究者,即使過去五年間沒出什麼成果,也值得繼續操作支援。研究也是有章可循的。不管是失敗還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如果能堅持記錄並不斷思考找尋終極因數,不斷重複間早晚必會得到驚人的發現。但這一類的研究習慣和背後的努力,是無法透過書類材料去判斷的,必須由組織透過日常觀察做出客觀評價,否則很難發掘到這類可能被埋沒的人材。
山中教授舉例說到研究生時代,有人在知名雜誌上發了文章,必然在履歷書上留下濃彩的一筆,但這說不準是那個實驗室積累多年正好要出結果的運氣。相反的,那些甚至連核心期刊都沒發一篇,但有自己清晰的見解和原創性的想法、做過實驗並有一定結果的學生,一旦有擧升的機會將來更有可能開闢一片天地。
山中教授也對比了日美之間對研究者要求的不同。日本往往要求研究學者還要同時具備待人接物和較高的行政能力,而這未必與研究能力成正比。在美國則完全不在乎創造力以外的事情,文書工作完全由單獨的祕書人員來處理。美國的研究學者,乍一看完全不像日本半夜才回家的同行,都是傍晚五六點一到就下班回家,夏天還有兩三個星期的休假。成功一些的,可以開着保時捷住着豪華別墅,所以造就了大量學者努力成爲研究者的良性氛圍。
山中教授最後告誡青年研究者要平衡好工作與生活。研究者也是職業人員,和運動、圍棋、藝術等的職業選手一樣,不努力也會輸。但是如果只是面上的努力,即使每天在研究室呆到很晚,也只會對自己的健康和家人帶來負面影響。
供稿 宋傑 東京大學博士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