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九月下旬,我懷揣着兩年前在日本打工賺得的50萬日元和從朋友那裏借來的50萬日元,來到了日本本土最南端的城市鹿兒島留學。我在國内是日語專業的學生,日本留學的實施,既圓了我的留學夢,也給了因特殊歷史環境沒能念大學的父母一點點心理的安慰。所以,我倍加珍惜這次的學習機會。
日本的大學分前期和後期。前期是四月份到七月份。中間夾着兩個月的暑假,後期從十月份到來年一月底。我們一行四個留學生因簽證的關係,於2000年九月下旬來到日本,十月份正式入學。剛到鹿兒島,學校讓我們專心學習,暫時不要打工。可是,借的錢終歸要還,借朋友的那50萬日元是應急用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動。自己的50萬日元交了半年的學費再加上來日本後幾個月的生活費,已經所剩無幾。日本過新年的時候,從十二月底到一月初大學會放兩個星期寒假。所以,我想趁這個假期打工賺生活費。
鹿兒島的繁華街是一個叫「天文館」的地方,這裏的商家多。於是,在一個寒冷的冬日下午,我一個人跑到天文館去碰運氣。這是一家成衣店,我站在店外看了一眼琳琅滿目的商品,馬上在店内和店外的牆上搜尋着有沒有招聘資訊。這一家,沒有。這是一家速食店,從店内飄來食物的香味,我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繼續操作在搜尋招聘資訊。這一家,也沒有。就這樣,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幾乎轉遍了天文館附近所有的店鋪。
筆者初次遇見「春子奶奶」的和田屋拉麪店天文館本店,現在已經關閉了
(照片出處:minkara.carview.co.jp/userid/222161/spot/196973/ )
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處不顯眼的拉麪店門口竟然貼了一張招聘資訊。看到招聘資訊的我,一下午的飢寒勞累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我輕輕地推開拉麪店的門,在我進入拉麪店的同時,一位在廚房忙碌的老婦人條件反射似的對我說了句「歡迎光臨」。 「請問,這裏現在招聘兼職嗎?」我緊張地問。「哦,先坐在那裏等一會兒」 老婦人說。
我坐在了一個靠近門口的座位上。店裏有幾個喫飯的客人,在廚房裏忙碌的老婦人動作幹練又有條不紊。當店裏的每位客人都喫上拉麪的時候,老婦人走到我面前,坐到了我旁邊的椅子上。「你不是日本人吧」 老婦人用稍微沙啞的聲音問我。「什麼意思?」我心裏一緊。我剛來日本時,由於對日本人和日本社會不是很瞭解,在感情上有點牴觸與上了年紀的人交流。因爲,這些上了年紀的日本人經歷過那場戰爭,他們的家人肯定有在那場戰爭中喪生的。所以,經歷過戰爭的日本老年人肯定不會對中國人友好……我的潛在的、狹隘的意識中這麼想着。
「我是中國來的留學生」我小聲地說着。「是中國留學生啊,我店裏也有幾個中國留學生在打工」老婦人說。不知爲什麼,我心中一喜。「店外貼了招聘廣告,我想應聘」我趕緊說。「今天下午有兩個來應聘的,那份招聘廣告還沒來得及取下來」 老婦人又說。我一聽,頓時象只瀉了汽的皮球。「我知道了,謝謝」我喃喃地說着,起身要走。老婦人一把抓住我的手,那是一雙溫暖厚實的手。「喫碗拉麪再走吧」,「我現在經濟拮据,不想在外面喫飯」我拒絕了老婦人。「沒關係,不要錢的」 老婦人把我拉了回來。其實,在老婦人走出廚房過來與我交談時,她已經讓廚房的人爲我作拉麪了。所以,我雖然只與老婦人進行了簡短的對話,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麪已作好端到了我的面前。「趁熱喫吧,今天很冷」老婦人說。
這一碗拉麪結下了我與春子奶奶的一生之緣
我禮節性地推辭了一下,拾起筷子默默地喫下了來日本三個月來的第一碗拉麪。在那個寒冷的冬日,一個挨家挨戶找兼職的窮留學生,不僅被這碗拉麪溫暖了身體,更被溫暖了心。喫完拉麪,老婦人對我說,把你的電話術號碼留下吧,我還有分店。如果我們這裏再招兼職,會打電話術給你的。於是,我留下了電話術號碼走出了拉麪店。我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拉麪店的店名,「和田屋拉麪」。
二月份和三月份是日本大學的春假,春假期間我找到了一份速食店的兼職。2001年三月底,我接到一個自稱和田屋拉麪分店的工作人員的電話術,說他們那裏現在在招兼職,問我找沒找到打工的地方。並且告訴我,是和田屋拉麪店天文館本店的春子奶奶把我的電話術號碼給了他。我因爲那時已找到了兼職,所以禮貌地拒絕了。透過這次電話術,我知道了那位老婦人名叫「春子」,大家都叫她「春子奶奶」。
「春子奶奶」
2001年四月,新學期開始了。基於去年後期的成績,我有幸從這年的四月份獲得了日本文部省的獎學金。於是,我減量打工時間,拼命學習。在我的刻苦努力下,我那年的成績排全年級第二名,被評爲「特別獎學生」。作爲獎勵,該年度的學費被減免一半。我再接再勵,2002年取得了全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被評爲「特待生」,學費全免。參加學校的論文比賽也連續兩年獲獎。我來日本後,無論在生活還是學習上,受到了很多日本朋友的幫助。我無以回報,唯有努力學習,讓曾經幫助過我的人感到欣慰:這個中國留學生沒有白幫!
那位 「春子奶奶」我已有兩年多沒有見到,但我從來沒有忘記寒冷冬夜給我喫了一碗熱麪條的日本老奶奶。在一個秋天的傍晚,我帶上在學校獲得的各種獎狀,第二次來到了和田屋拉麪天文館本店,特意去見春子奶奶。到了春子奶奶的拉麪店,我點了一碗拉麪,喫完,付了錢,坐回來與老奶奶網路聊天系統。「您記得2000年年末,有一箇中國留學生來您這裏找兼職,您免費讓她喫了一碗拉麪嗎?我就是兩年多前的那個留學生啊」我說。春子奶奶說,有印象。又問我,已經習慣日本的生活了嗎。我跟春子奶奶講起了我這兩年多在日本的學習和生活,把我獲得的獎狀拿給她看。春子奶奶高興地說,你很努力呀。臨走時,春子奶奶從收銀處取出我剛才付的拉麪錢還給我,並且對我說,經常來奶奶這裏玩啊。
在鹿兒島留學期間,一年中,我會去拜訪春子奶奶幾次。「和田屋這個商號以前是作魚糕(かまぼこ)的」, 「我二十出頭,生完小孩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在婆家總被欺負,所以自己開了一個小飯店」,「因爲飯店不景氣,後來改行作拉麪」,「爲了做出好喫的拉麪,我還專門坐飛機去北海道取經過」,「孫子今年考上他想去的大學了。孫女今年大學畢業當上了小學教師」,那時的春子奶奶七十多歲,精神很好,我一去就絮絮叨叨跟我說個不停,就象自己的親奶奶。
2006年四月份我碩士課程畢業,在日本的福岡找到了工作。臨去福岡前我去跟春子奶奶告別。她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餞別錢,買點你需要的東西吧」,「好好喫飯,好好休息。累了,回鹿兒島的奶奶這裏。」春子奶奶依依不捨地對我說。
我在福岡工作了將近兩年後因調動工作去了長崎,在長崎工作兩年後又調到鹿兒島。無論走到哪裏,我始終與春子奶奶保持聯繫。每次我們通電話術,春子奶奶用稍帶鹿兒島方言的日語對我說,「燕波桑,我是鹿兒島的奶奶喲」。2011年春天,我對春子奶奶說,我不想當一輩子公司職員,想辭去工作到大學裏深造。我的理想是回中國當日語教師。春子奶奶對我說,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人生只有一次。臨走,送給我一本書。「我很喜歡這本書的作者,希望你能作爲參考」。那是在日韓國人姜尚中先生的自傳小說。此時的春子奶奶已經八十多歲,感嘆她八十多歲一邊在拉麪店上班,還一邊看書。
2012年春天,我辭去日本企業的工作,慕名來到神戶大學,重新拾起課本,開始學習自己早就想學習的日本古典文學。來到神戶後,我搬了幾次家,又因忙於學業和處理人生中的一些變故,竟疏忽了與周圍人的聯繫。當我再一次拿起電話術,打給春子奶奶的拉麪店時,拉麪店的電話術號碼已被取消。我感到奇怪,上網查了一下。原來,和田屋拉麪店已經全店關店了。我心裏咯噔一下!那是一位堅毅的老人,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她親手創業的拉麪店,除非有別的終極因數。我不敢往下想,因爲,春子奶奶在2011年就因胃癌做了胃切除手術。我沒有給她的家人打電話術應答,因爲我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燕波桑,我是鹿兒島的奶奶喲…」
春子奶奶,一位平凡卻又不平凡的日本老人。我從她身上學會了隱忍與堅毅。二十歲出頭喪夫,一個柔弱的女子不僅養大了兒子,還一手打造了和田屋拉麪這個在當地家喻戶曉的拉麪品牌。因爲春子奶奶,我改變了對日本老年人甚至日本人的看法。春子奶奶善良,勤勞,樂於助人的美德,也是絕大多數日本人所具備的。今年是我來日本的第二十個年頭,我想把我在日本這二十年的經歷告訴國内的朋友,日本的老百姓跟中國的老百姓一樣淳樸、善良。
文:張燕波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