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日本

日本科研「大山崩」是誰造成的?

2019年09月06日 科學・技術獎

英國科學雜誌《自然》2017年3月的特刊報導稱「在過去十年中,日本的科學研究大幅減速」,並揭示了青年科研人員所面臨的嚴峻現狀。筆者長期從事前緣科學研究,現就日本大學研究體制的結構問題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日本科研「大山崩」是誰造成的?

來自日本的科學論文數量遞減

最近,英國科學雜誌《自然》(2017年3月23日)刊登了令日本科學界擔憂的報導。在過去十年中,日本的科學研究出現了大幅減速現象,正開始落於其他國家之後。對此,日本媒體一致報導稱「令人震驚」。但對當事人,特別是在大學從事研究工作的人而言,這篇報導只不過是證實了大家平時的擔憂而已。

這篇題爲《Nature Index 2017 Japan》的報導根據多個資料庫的資料,就近年日本與其他國家論文刊登數量的增減進行了比較。此外,報導還對造成這一現狀的終極因數做了分析。作爲一名在國立大學法人從事生命科學研究的人員,在對報導内容進行簡要介紹的同時,筆者還想順便談一談在科研前線的工作經歷與實際感受。

日本科研「大山崩」是誰造成的?

東京都内某大學實驗室(照片:JST客觀日本編輯部)

該報導主要使用了「Web of Science(WOS)」、「Scopus」和「Nature Index」資料庫。WOS和Scopus展示了全球數萬本科學雜誌論文資料的動向變化,Nature Index則顯示自然科學各領域頂尖的68種雜誌論文資料的動向變化。

WOS和Scopus的資料顯示,在2005年至2015年的十年中,幾乎所有領域的日本論文皆出現從持平到下降的趨勢。或許有人認爲,持平也還不錯,其實並非如此。在此期間,全球論文數增長了80%,而日本論文增長數僅維持在14%。另一方面,Nature Index的資料顯示,2012年至2016年的4年中,日本的論文數減量了8.3%,但英國的論文數擧升了17.3%,中國更是增加了近50%。在全球論文數增加的背景下,日本的排名其實在下降。

「博士後」困境造成博士課程入讀人數減量

在日本,與論文業績關聯最大的組織是國立大學法人。從2004年統一實施獨立法人化之後,作爲「基礎經費」的營運補貼幾乎每年遞減1%。從2001年開始,儘管日本在科技領域的預算額度幾乎每年持平,但其他國家都在增加預算,日本的預算相對而言便在減量。

有意見指出,預算減量是造成日本科技水平下降的主要原因。如果繼續操作減量營運補貼,所有大學都不得不減量終身教職崗位。甚至有大學計劃削減25%的教職人員。

上世紀90年代,日本政府以向民間運送優秀人才爲目的曾推進「博士後一萬人支援計劃」,但企業僱傭博士後的情況並不樂觀。事與願違的是,許多人才希望能留在學術界。然而,因爲終身教職崗位減量,大家不得不成爲工作不穩定的兼職教員。可能是學生們近距離接觸了這些情況,從2003年開始,入讀研究生院博士課程的人數一直在減量。

研究就像騎腳踏車。如果這種現狀持續下去,那麼所有國立大學都會在「騎車」途中消耗必需的「能量」。一旦速度驟降下來,再要恢復原速就需要花費極大的精力了。最終,將陷入能量枯竭、無法運動的「脫力」困境。

在出現這種結果之前,必須採取根本性對策。等一等!也許日本科研已經瀕臨「脫力」狀態,只是大家疲於思考,才未能發現這一危機而已。出現最糟糕的結果之後,即使再重新發力,也需要補充大量「能量」才能追趕其他國家。更甚者,日本或許根本追趕不上。

科研經費分配不均會掐死研究的萌芽

日本政府向特定研究領域重點投放資金,比如「世界頂級水平研究據點專案(WPI:World Premier International Center Initiative)」和iPS細胞研究等再生醫學領域。但是,在研究經費總額幾乎沒有增加的情況下,如果加大某一特定領域的投資,那麼必然就要削減其他領域的投資,從而造成許多研究專案無法實施的惡果。一些具有隊形變換前景的研究也可能會因此被扼殺在萌芽狀態。

且不提2016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大隅良典教授研究酵母細胞的例子,研究本就包含了無法預測的隊形變換可能性。作爲創新業界巨頭的谷歌和蘋果公司最初並非起步自大企業,而是從住宅「車庫」中的研發出發的。如此看來,對現在的尖端科技領域、已投入相當研究經費的領域或某些著名研究學者的重點投資行為是否一定正確呢?這是值得商榷的事情。關於這種看來有失公允的選擇和集中投資,應該基於資料對投入產出比進行嚴密的檢證。

《自然》雜誌的報導還指出一個問題,多數日本青年科研人員不願成爲研究室專案負責人(PI: principal investigator)。原本,青年科研人員獨立之後,可以自由發揮想像開展研究,這對創新性研究十分重要。因此,這也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如果能在著名教授帶領的研究室工作,可以不必爲研究費或營運事務費心勞力,從而能專注研究。其中或許還有日本人「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國民性。但這應該不是唯一的終極因數。即使在年輕時獨立,也要面臨相當嚴峻的現實問題。這或許才是青年科研人員不願做專案負責人的主要原因。

研究經費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在歐美國家,青年科研人員獨立時,往往能得到一筆可觀的起動資金。遺憾的是,按照現在日本國立大學法人的能力,除了少數學校之外,其他都無法提供充足的起動資金。此外,僅靠「基礎研究經費」(支援研發等基礎科研活動的營運補貼等)無法開展研究,還需要取得「競爭性研究資金」(向研究機構和研究者公開徵集研究課題,經過第三方檢驗選出優秀課題並分配研究資金)。但是,日本幾乎沒有一項研究經費制度可以讓青年PI按照自由的想法去安心開展研究。

文科省推出「終身教職評審制度」同樣遇阻

作爲支援青年科研人員獨立的制度之一,文部科學省推出了「終身教職評審制度」(Tenure Track System)。青年科研人員先只簽訂有任期的僱傭合同,作爲獨立研究學者積累經驗,若研究進展順利,任期結束時透過評審可轉爲終身教職,若通不過評審則需要離崗。這項制度在美國等國家十分常見。文科省認爲日本也應該普及該制度並進行了推廣,但進展並不順利。

日本科研「大山崩」是誰造成的?

日本文部科學省正門(照片:JST客觀日本編輯部)

筆者所在的大阪大學得到文科省支援,從2008年開始推行為期5年的終身教職評審制度「大阪大學生命科學研究獨立青年科研人員專案(Osaka University Life Science Young Independent Researcher Support Program)」。作爲該專案負責人,筆者認爲在現階段大範圍引進終身教職評審制度十分困難。積極錄用青年科研人員的制度制定、終身教職評審的操作難度、終身教職評審制度之外的多數教員的意識改變、包括起動資金在内的充足的資金投入等等,需要解決的問題堆積如山。

在《自然》雜誌的報導刊登一個月後的4月,作爲科學技術政策總策劃的「綜合科學技術創新會議」(内閣府)公佈,在年初制定的科學技術領域預算基礎上今後3年間金額將再增加9千億日元(約合人民幣550億元)。但是,《朝日新聞》報導稱「拿到現有補助金的農業和建築等其他領域如果和新的資訊科技相結合,將作爲‘實證試驗’被計入科學技術相關預算」。因此,科學研究經費本身到底能有多大增長尚不明確。

研究經費以外的壁障

各研究領域的研究方法都在快速隊形變換,這在生命科學領域尤爲突出。比如,現在需要利用「新一代測序儀」(DNA序列超速擷取裝置)進行全方位解析、使用高端光學儀器進行分析等。這些研究所需的研究經費大幅提升。日本許多研究室正被排除在這些高端研究之外。

然而,爲了挽救陷入危機的日本科學界,增加研究經費是必要條件,但絕不是充分條件。如果不對大學制度和大學教員意識進行大規模改革,那麼日本的科研很難重拾升勢。

文科省設立數個專案以催促大學進行各制度改革。大學方面雖然申報了這些專案並獲得資金,但說句不好聽的話,已出現大學「喫白食」的現象。以上述終身教職評審爲例,根本性的制度改革還存在巨大的障礙。

大學組織存在着一些根深蒂固的問題,比如縱向的教學系統,教育、研究、事務的分配不合理等僵化的營運階層等。其中,還包括了社會整體人員流動和勞動生產力低下等凸顯出來的日本國民性的複雜因素。長此以往,大學將逐漸失去研究功能,形勢十分嚴峻。這是否是杞人憂天,估計不出十年便能見分曉。(本文執筆於2017年5月22日)

作者 仲野徹 大阪大學研究生院醫學及生命機能研究科教授
文章轉載自日本網

【作者簡介】 仲野徹NAKANO Tōru
1957年生於大阪。專業領域爲幹細胞。1981年畢業於大阪大學醫學系,曾任内科醫學家、大阪大學醫學系助手、歐洲分子生物學研究所研究員、京都大學醫學研究科講師、大阪大學微生物病研究所教授,2004年起任現職。著作有《表觀遺傳學——描繪新生命像》(岩波新書,2014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