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活一帆風順的時候,我們總是很難體察生活的真正面目。直到六年級的嘀嘀在12歲生日當天,被宣佈需要做股骨切骨手術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生活貌似歲月靜好,原來卻危機四伏。每個做過母親的人,都一定可以想像,當醫學家宣佈必須要對你的孩子開刀的時候,你是多麼地不忍、多麼地抗拒。
嘀嘀得的病叫做「股骨頭骨骺滑脫症」,是11歲到13歲青春期兒童的一種髖部疾病,據說發病率約在10000分之1。雖說詳細的病因尚不確定,但得病的人大多是身高成長速度處於接近峰值的發育期兒童,且喜歡運動的肥胖男孩兒佔比很大。嘀嘀似乎完全符合發病兒童特徵,他是個喜歡運動、每週要踢很多足球的小胖子,儘管如此,畢竟不是每個這樣的兒童都發病了,而是嘀嘀成爲了10000分之1可能性的「中籤」者。
隨時處於搞笑狀態地嘀嘀
當生活中的不幸突然降臨,我發現自己很缺乏因應它的從容。嘀嘀,這個比誰都喜歡搞笑,喜歡在野外和足球場奔跑、比誰都健康的孩子,我無法想像鋒利的手術刀切開他的大腿、切割打磨他的骨頭……這簡直太恐怖、太令人心疼了。
不僅如此,醫學家坦白說,這種病手術後的預後並不見得好,也有在恢復程序中身體負荷導致骨頭壞死等後遺症的可能。可是,現實情況是由於髖關節疼痛已經影響了嘀嘀生活,如果不冶癒的話還會導致嚴重跛行,更有將來骨骺壞死的可能性。所以,即使現在不冶癒,未來也必須面臨換人工髖骨的問題。因此,明知預後並不好,卻只能選擇做。但矛盾的是,大夫又說:也存在這次手術失敗,未來要換人工髖骨的可能性。
真希望只是一場惡作劇
我和嘀嘀,像是從茫茫人海中被上帝惡作劇地點了名給叫到了眼前一樣,被問道:「這個考驗,交給你們了。怎麼辦,接不接受?」我們被迫接受了「要做一個可能做不好的手術」 的上帝安排。在12年前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祥和幸福地生下了這個4175公斤的胖嘀嘀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日後的生活中會有這幕如此「刻骨」的安排。
從9月14日嘀嘀生日那天確診開始,到10月29日住院爲止,一個半月的時間,對我和愛人來說每天都在暗暗的煎熬中度過。我偷偷地設想如果是12歲的自己,一定會無法承受這種恐懼,每天只要想想都會喫不好睡不着,嚇得哭哭啼啼。我更多地是想像着未來要發生在嘀嘀身上的疼痛,那是我所沒有經歷過的巨大的疼痛,想一想,都覺得無法忍受。
可是,嘀嘀每天還是傻呵呵地一片歡樂。他表示一切都在感覺缺失的情況下完成,沒什麼可怕的,睡一覺就過去了。他對於疼痛還缺乏想像。那段時間,他每天堅持拄着雙柺去上學,雖然上不了體育課也稍有點鬱悶,但這並沒有影響他每天和同學們在一起開心快樂。
班導師老師和同班同學特意來送嘀嘀
直到主治醫表示,疫情下傳染風險較大,希望嘀嘀住院前兩個星期不要再去上課了。臨停課前,班導師老師組織班級同學特意爲嘀嘀搞了一個「壯行班會」,會上大家爲了嘀嘀唱歌跳舞演小品,祝願嘀嘀早日復健歸來。那天去接嘀嘀回家時,還有幾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同學特意跑到我身邊問:「是嘀嘀同學的媽媽吧,祝嘀嘀手術順利。」我被這突然而來的溫暖和真誠感動得淚腺差點兒崩潰。
那段時間的嘀嘀,除了定期到醫院拍片應答,還按醫院要求進行了兩次自血採集存儲,就是提前抽出嘀嘀自己的血液放到血庫裏,以備手術出血時輸血法。一位因貧血性疾病而長期需要輸血法的日本阿姨告訴我,疫情下由於傳染風險較大,且醫務人員人手不夠,日本出現了血庫供血不足的現象。因此,爲了避免需要輸別人的血,主治醫決定利用手術前的一個多月的時間提前儲存嘀嘀自己的血液。每次400ml,兩次共800ml。
嘀嘀其實是個連打疫苗注射都怕疼的孩子,抽血的前一天晚上,嘀嘀問我可不可怕。而我年輕時報名去捐血,只抽10ml化驗便暈倒在了現場。我只好稀裏糊塗地應付嘀嘀,其實我也沒有一次抽400ml血的經驗。第二天,嘀嘀鼓足了勇氣,不得不堅強地進去了。一個多小時後,護士出來向我彙報情況時,我很不好意思地讓護士看到了我哭紅的眼睛,還有止不住說着說着就淌下來的眼淚。不一會兒,嘀嘀也出來了,我看到他的眼眶下出了黑眼圈,胖胖的小臉,卻一副憔悴的樣子。
煎熬了一個半月,10月28日嘀嘀做了核酸檢測,29日終於到了住院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嘀嘀自己準備了兩個小行李箱,一個裝衣服和日用品,一個裝了滿滿的漫畫,儼然像是一副要去賓館度假的樣子。沒生病時,嘀嘀的生活中除了要安排踢球和玩耍以外,當然還要寫作業、要練鋼琴、要閱讀圖書、還要去補習班等等,老實說很難得有時間讓他暢快地在漫畫世界裏翱翔。但這次,看着他裝得滿滿的漫畫,一本學習書和閱讀圖書也沒帶,我猜測嘀嘀是帶着迎接和擁抱「自由」的心態前往醫院的。是的,嘀嘀在剛進入五年級時已經有了反抗期的傾向,他頂嘴多了,據理力爭多了。雖然過後很快就恢復了以往的可愛,但我知道,現在的嘀嘀,渴望掙脫媽媽的管教如同馬兒希望脫繮。
由於醫學家說至少要在醫院住兩個月左右,而疫情期間醫院完全不允許探視,也就是說,相當於嘀嘀拿着行李箱,一個人離開家,至少兩個月期間要去品嚐一種全新而陌生的社會生活了。那裏有醫學家和護士,有理療師叔叔和配膳的營養師阿姨,還有同房間不認識的成年人,當然還要面對手術刀和疼痛。
而我,像是要送一個即將去讀大學獨立生活的兒子一樣,充滿了不捨、擔心和掛念。之前,本說好不買手機的,但因爲太久無法見面,所以嘀嘀爸爲嘀嘀準備了手機,希望這手機能成爲之後一段時間内我們之間的紐帶。
30日早晨,我和愛人遵照醫學家的囑咐,來到醫院目送嘀嘀進了手術室。嘀嘀依然在一種「感覺缺失過了一切就結束了」的幻想中,他情緒放鬆,態度溫和,還應我的要求和我配合地照了一張合影。相比之下,我和愛人就顯得緊張得多。
進手術室之前,嘀嘀還很淡定。
好擔心嘀嘀在裏面有什麼意外
嘀嘀被推進手術室後,我們在走廊煎熬了5個小時,下午1點左右,手術終於結束了。先是主治醫把我和嘀嘀爸叫到一邊,講了手術的程序和結果。結論是手術比較順利,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片子,似乎用來固定股骨的釘子略微超出了預想位置。至於是否有問題,需要4到5周以後方可判斷。如果有問題,可能需要重新再來一次手術。我的大腦嗡嗡作響。
抱着複雜的心情,我們告別了大夫,正好看到嘀嘀從手術室裏被推了出來。可是,原本忍着沒做聲的嘀嘀,在看到我之後突然憤怒地哭了!對於那超出了他想像的疼痛,他用哭腔把一腔怒火噴向了我。那因感覺缺失而含糊不清的憤怒的哭腔話語,我的理解是:「說好了感覺缺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這是怎麼回事啊?!要命啦!疼死啦!過分哪!」可是,他沒有說清楚,只是一片哭腔,並憤怒地表示要快點兒回病房。我想安慰他的語言,被他的憤怒情緒堵在了嘴裏;我去握住他的手,也被他甩開。這個12歲的男生,竟在這裏以這種方式進入叛逆期嗎?
疫情下隔離期間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由於被推到了房間,我和嘀嘀爸便不再能靠近他。好在前三天,醫院爲了讓護士能夠及時爲他護理,先臨時把他安排在離護士站最近的房間,這是一個從走廊可以窺視到身影的房間。我站在那裏只能焦急地張望,只聽掛着簾兒的牀裏面,幾名護士一起把他從搬運病牀抬到房間病牀時,他撕裂地哀鳴了一聲。那一聲,讓我感到心口一陣痙攣,又像一下被揪住,眼淚也唰唰地順頰而下。
護士長看到我難過的樣子,偷偷地把我帶到了僅有兩三米遠的嘀嘀牀前,並悄悄地對我說:「今天例外,來,握住他的手。」我感激地、又有些無措地看着疼痛得不知所措的嘀嘀,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可是,嘀嘀一愣,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我,竟無情地掙開了。我知道,他是不想在幾個護士姐姐面前顯得自己那麼「幼稚」,這個滑稽的叛逆期男生!
可是,不管怎麼說,嘀嘀!全身感覺缺失、大量失血、巨大疼痛,上天都沒有從我這裏將你奪走,我已經很滿足了!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我又該煮红豆樹飯表示慶祝了。慶祝你手術順利,更慶祝你成長順利!
慶祝你在經歷了人生少有的劇痛之後,必定是更加強大了。
2021年11月26日完稿於萌野齋
文:王景賢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