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嘀嘀歸來
一輪圓圓的橙黃色皓月,恰巧掛在嘀嘀住院部的大樓上空。我不禁用手機拍下來送給嘀嘀:「看,你的頭上頂着一輪滿月呢!」自從嘀嘀手術住院以來,手機是聯繫嘀嘀和家人唯一的紐帶。嘀嘀馬上送來歡呼,他一向是個感性運動的孩子。然後,馬上也送來自己房間視窗拍到的月亮。「太好了,嘀嘀竟然也能看到月亮!」我一陣欣慰。因爲住院,無論是當空的滿月,還是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很多生活中平常的東西,嘀嘀都錯過了。就這樣,我們母子倆來了一次醫院内外的「千里共嬋娟」。老實說那個夜晚,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我是感傷的。
但現在好了,嘀嘀終於出院了。一個人忍受了切骨的疼痛和疫情下沒有探視的住院生活,這個戰勝了疼痛和孤獨的小學六年級男生,終於回到了我們身邊。
和嘀嘀爸去醫院接他回家的那一天,我們竟無比激動。過去的日子,除了心疼和擔心,我們也在人生中第一次經歷了離別的苦楚,度過了沒有嘀嘀一起過的新年,第一次感受到嘀嘀需要忍受切骨之痛時作爲父母的心酸,經受了想代替他又無能爲力的酸楚,第一次體會新年夜去空蕩的醫院爲嘀嘀送年夜飯,卻見不到他本人的淒涼。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接他回來了。
嘀嘀瘦了一些,經過冶癒和復健鍛鍊,終於可以拄着雙柺行走了。今後,每個月去醫院診斷一下復健情況,按照主治醫的預期,順利的話,半年後可以脫掉雙柺正常走路。嘀嘀的生活還沒有百分百地恢復,但我們已經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時隔兩個多月回到家中,嘀嘀到家的第一件事竟是動情地彈奏了一曲鋼琴曲。躺在自己的牀和枕頭上,嘀嘀微笑着長長地舒展了身體,他閉着眼睛享受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了他的幸福。
那一刻我想,唯有他自己瞭解,一個從沒離過家的12歲的孩子,突然被宣告切骨手術,並在經歷戰勝了這一切以後,回到家裏會是什麼樣的心境。
嘀嘀和爸爸、媽媽還有久違的咯咯,我們緊緊地擁抱。咯咯爲嘀嘀洗澡,爲嘀嘀拿東西,陪嘀嘀下棋,好久沒一起做的事,先一起來一遍,好像這才是迴歸了從前的生活。晚間喫了團圓飯,我們應了嘀嘀的要求,四口人一起打起了撲克牌,日本叫做「大富豪」,就是中國的」爭上游」。 打了一遍又一遍,不管誰輸了,那一夜,每個人臉上都是久違的綻放的幸福。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有好久沒有這樣發自內心開懷大笑了。是啊,當堅忍地度過了困難,再次獲得生活的眷顧時,我們才發自內心地感受到,這種平平常常的生活,其實是多麼可貴。這一刻,我們離幸福那麼近。
三天後,嘀嘀拄着雙柺,揹着書包,時隔三個月終於又去學校上學了。這一天是他在病牀上盼望已久的。
住院期間,班導師東海林老師會常常透過電話術告訴嘀嘀一些學校和同學們的資訊,比如「11月大家開運動會了」, 「12月同學們開始做《畢業文集》了」, 「學校已經計劃2月份實施畢業修學旅行了」等等,嘀嘀原本以爲畢業前已經無法復課而心灰意冷,而現在手術順利,竟然得以在小學畢業前又回到老師和同學們中間,嘀嘀說不出的興奮和開心。復課的第一天,東海林老師還和幾位同學祕密地爲嘀嘀準備了一場迎接他復課的班會,看着嘀嘀回家時興奮的臉龐,我知道,班裏的老師和同學們再次溫暖了他。
(二) 日本小學六年級的生活現實
公立小學的六年級學生,通常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參加國中應試的孩子們,日語稱之爲「受驗組」,也就是「應試組」。這些孩子們在三、四年級時就開始進入名爲「塾」的課外補習班進行國中「應試」學習。目前,正值各個中學激烈的考試期間,從1月到3月,結果也將陸續揭曉。
「應試組」的孩子們每週到補習班學習三到四次,上補習班的日子幾乎都是晚上九點才回家,因爲日本的公立小學完全屬於自由放任式教育,幾乎沒有作業,考試也不排名次,更不負責孩子們的「應試教育」。因此,希望考入各種「初高中六年一貫校」的家庭,需要自行研究各所中學背景,按自家經濟實力自行選擇補習班,然後按照自家能力爲孩子們提供小學教育之外的另一種課外教育。這些孩子們過的是一種不分白天黑夜、以學習和考試爲主的生活,著名的補習班更是週六週日也要上課。有的孩子還要參加一些鋼琴繪畫班等課外班學習,這樣的家庭通常屬於精英教育的一組。
現實中,很多東京大學等名門學子,都是從小學這一階段開始,進入了「應試組」,走上了這種學習上拼命三郎般的「精英之路」的。當然,精英之路越走競爭越激烈,最終能否成爲精英,在小學這個階段還很難說。即使考上了「一貫校」,也只是進了入口,而並沒有絕對成爲精英的保證。選擇應試國中道路的家庭,日本全國比例來看是10%,東京2017年資料顯示爲20%,而東京都内以教育著稱的文京地區,則達到將近50%學生參加「國中應試」。
相對「應試組」,剩下的就是不參加「中學應試」,按義務教育制度直接升入當地公立中學的學生,嘀嘀就是這一組,權且稱之爲「直升組」。「直升組」的孩子們在這一時期則沒有太多學習壓力,他們每天可以從早嗨到晚,學校幾乎沒作業,這些孩子們可以把「應試組」在週末必須貢獻給學習的時間,拿來揮霍到家庭旅遊、足球、游泳等業餘愛好、或者漫畫、遊戲、以及與小朋友們的交流中。嘀嘀也曾在「應試組」學了兩年,爲了踢球,他決定放棄「應試」而進入了「直升組」。
「直升組」的兒童如果未來也想進入好大學,與「應試組」相比似乎已不在同一起跑線了,但他們可以在初升高階段拼搏一次。也就是說,在初升高階段,還會有一次「應試」。這一次,小學階段的「直升組」和小學階段考得不理想的「應試組」,可以在初升高階段參加「應試」,來進入一個通往優秀大學的高中(這在日本被稱爲「進學校」),相當於重點高中。
爲了能夠在高中升入「進學校」,到底是在小升初時選擇「應試組」,早日進入競爭軌道?還是和大多數兒童一起成爲「直升組」,晚一點在國中時進入競爭軌道?可以說這是各個家庭的人生觀和經濟實力決定的。前者,需要花費更多金錢和時間成本,可以多爭取一些可能性,但也要以犧牲孩子兒童期時代的自由和快樂爲代價。後者,可以獲得多一些的自由與快樂,且省下一些金錢和精力,但獲得世間所謂「成功」的機率也許會相對降低。當然,即使前者投入了大量成本、放棄了孩子的快樂,也未必一定會在最終獲得滿意的結果;而後者即使讓孩子獲得了兒童期應有的快樂,節省了家長的金錢和精力,最終也同樣未必能保證造就一個性格健全、靈魂豐富的人格。畢竟,教育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我們家咯咯小的時候希望挑戰當地一家全國最高峯的國立「初高一貫校」,爲此他進入了艱辛的「應試組」之路,結果卻是現在進入了一家「初高一貫校」的私立「進學校」,正在讀高二。而嘀嘀,自己選擇了放棄「應試組」,進入「直升組」。他們倆的人生路途有所不同,但好在都是咯咯和嘀嘀自己的選擇。
眼下,嘀嘀沒有升學考試壓力,可以專心於邊養傷、邊和老師同學們細細體味畢業前每一天的珍貴。但三個月落下的課程,以及升入國中後是否會因此跟不上,甚至是否會因此影響未來的「初升高應試」,將來是否能夠順利考入理想的高中,這些,變成了我們必須考慮的現實。
原本每天「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嘀嘀,最近也感受到了一點危機。按照本意,他只想每天享受美食,感受同學情誼,還有漫畫電視和抖音帶來的愉悅,但回來以後,首先嘀嘀要做的事,就是在咯咯的幫助下,把手術期間落下的課補起來。
好在,咯咯是嘀嘀的好老師!咯咯的理想是當一名中學或者高中教師,他真的非常擅長講解。在他脈絡清楚、邏輯清晰、有條不紊地講解下,嘀嘀愉快地補足了三個月以來的課程。在旁邊看着咯咯幫助嘀嘀補課,真是一種快樂和安慰。
(三) 令人震驚的「東大事件」
就在嘀嘀出院一週後,1月15日,也就是日本高中生應屆「通考」這一天,在東京大學彌生校區考場的路口,發生了一起持刀刺傷三名路人的行兇事件。三名受傷者中,兩名是到東京大學考場參加考試的高三學生,一名是東京大學校内工作人員。兇手當場被抓,但令人更爲震驚的是,這個兇手是一名高二學生,就讀的是名古屋有名的高中,東大入學率非常高,且連續14年位於全國醫學部升學率榜首。這名高二學生的目標原本也是全日本最難考的東京大學醫學部。
可現在,他邊高喊「明年我要考東大!」,邊將匕首連續刺向了三名素不相識的路人。據調查,他是前一天對父母謊稱去上學,卻拿着提前預備好的車票和作案工具,乘夜間長途客車從名古屋來到東京的。
這則消息給了我們很大震驚和衝擊,兇手的年齡和咯咯同歲,想像着他本應和咯咯一樣每天集中精力在趕考的路上全力以赴,而現在是什麼終極因數,讓這個優秀的孩子如此瘋狂?老實說,我爲受害者難過,也爲這個一夜間變成了兇手的、和咯咯同齡的孩子感到惋惜和痛心。
據說,原本總是成績在班級數一數二的他因爲成績不佳,日前被老師宣佈,這個成績無法進入A羣。他所在的高中,爲了精準地提高東大和醫學部的升學率,在進入高三之前要按照高二的成績將他們劃分爲A羣和B羣,一旦從A羣脫落,將不復有進入東大醫學部的機會。他理想中的東京大學醫學部就這樣被判做無緣了。
他的父親是某私立大學的行政人員,家裏除了母親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家庭圓滿,也未聽說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從他的成長軌跡來看,他應該是一個「應試組」的成功者,一定是一個爲了目標不懈努力,放棄應有的兒童期快樂,每天堅持學習到深夜,最終克服萬難取得了優異成績才能考入名門高中的好學生。可是,這個孩子爲什麼最終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不是一時衝動,他從名古屋的家中來到東京,一路上有好多可以反悔的時間。可是,他最終不顧一切地揮刀指向他人,是什麼樣的事情把一個孩子變成了這樣?
他是一個希望成爲醫學家的孩子,可是一個理想當醫學家的人,竟可以這樣輕易地去相害作用他人的寶貴生命嗎?他將東京大學醫學部作爲自己奮鬥的理想時,是如何思考如何決定的呢?我知道有的孩子因爲醫學救了自己的命,所以他立志成爲醫學家。也知道有的孩子看到自己作爲醫學家的父母在一線救死扶傷,感受到這種職業的崇高而立志成爲一名醫學家。可是這個高二的學生,他在這程序中有過如此的思考嗎?如果有,他怎麼會輕易去傷害別人的生命呢。
我無意爲這個高中生開脫,無論有什麼理由,人不可以冒犯他人的生命權。但從這件事,我也的確感到了日本應試教育體制的一種殘酷。從幼稚園、小學到國中、高中,層層篩選到最後,不顧你曾經在過去是如何兢兢業業地球科學習和努力過,也不顧你其實雖然成績與大多數孩子相比並不算差,只是在這一階段的最後一層篩選沒有過線,那你一樣會被從最高精英層篩落,不管你曾經如何辛苦地走過來,在最後這一刻,你,奧特了。這種做法,也許比在小升初或初升高時就被篩落要來得更爲殘酷,打擊性更大。篩落出局,這無疑是從懸崖上將其推落。
同時,我也看到了這種應試體制中,過度的應考、過度的背題、過度的死讀書,而剝奪了孩子們思考、感受和經歷各種世故的時間。應試的孩子們,沒有時間去感受生命的美好和脆弱,也沒有時間去思考生命到底是什麼,爲什麼生命誠可貴?更沒有時間從本質上去思考,我爲什麼要選擇醫學家這一職業,更談何去體驗如果失敗了我將如何站起來。在這樣一種蒼白急促盲目的催生程序中,頭腦靈光的孩子們被集中到一起,拼命苦讀。「從偏差值看,你有可能進入全日本最難關大學的醫學部,加油啊。」受到鼓勵的孩子,他們的內心沒有得到適度的成長,便被拉去接受應試教育,卻在最終階段被殘酷地判定:「對不起,要進入那麼高精尖的地方,你不夠格。」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打擊啊。
被激怒了的高二生,他憤怒地侵犯了他人美好的生命權,也毀掉了自己本應年輕美好的青春年華。這樣的慘劇,實在令人唏噓。
我不由得想到嘀嘀和咯咯,在這樣一種教育體制下,如何和孩子一起做一種更有理性的選擇,更能保持內心從容的選擇,老實說,實在令人彷徨。
(四)事件後的思考
這些日子,嘀嘀剛剛出院時一家人發自內心感到快樂和幸福的場面,常在我眼前縈繞。那時,我們忘記了競爭和考試,只切切地感受到恢復了健康真好,家人團聚真好,有了健康的生命有了家人團聚,我們就已經知足和幸福了,連打個」爭上游」都如此快樂!
人生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是爲了成功而奮鬥嗎?那麼成功是什麼呢?是名門學府是金錢名利嗎?爲了這一切失落了幸福感,豈不是本末倒置嗎?而且即使獲得了高學歷和所謂的成功,那些人們都幸福了嗎?況且怎麼可能所有的人都獲得這些高學歷和地位金錢呢?我們的幸福和人生真的要和這些東西綁在一起才有意義嗎?
如果沒有激烈的升學考試,沒有過度競爭,沒有層層挑剔的篩選,人的生活是不是應該更簡單、更有滋味、更有樣子呢?孩子們可以有時間感受陽光的味道、風的溫度、觀察花瓣的顏色,可以有時間有心情關心一下糧食和蔬菜,可以有時間觀察一隻烏龜一隻毛毛蟲如何曬太陽,可以感受生命的喜悅甚至感傷,還可以思考一些小失敗,到底爲什麼,今後該怎麼辦?
教育如果只停留於如何大量記住各種知識,在考試時判斷對錯,那麼隨着事物的變化有些知識是會過時的,教育也將成爲一種空洞了。教育如果不是促進人感受和思考,教育一定會是失敗的,沒有思考和感受的人,一定也是空洞的。可是現實中的教育,太倉促太匆忙,剝奪了孩子們感受和思考時間。在日本,越是成功突破考試成爲精英的人,越是聰明冷漠,不肯感受和思考,這樣的精英在爲社會服務的時候,往往會缺乏一種溫情和溫度。前段時間日本的一位東大畢業的女性議員辱罵部下的錄音被曝光後,引起了社會的很大反響,我想這樣的人就是很好的例子,應試教育的產物,其實是教育的失敗。
聽說國内從去年夏天開始實行了「雙減」政策,減量作業,減量負擔,我認爲這真的是一種明智之舉。但僅停留在義務教育階段的減負,如果不讓減負後的孩子們有更多合理的、可供選擇的路徑享受到教育的真諦,高中和大學仍然處於以往一樣的激烈競爭狀態的話,恐怕依舊還是會治標不治本的吧。
擱筆於2022年1月24日
文:王景賢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