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治末年到昭和初期,東京都北區的田端,便如同藝術家的「梁山泊」一樣,匯居了一大批有夢爲馬的年輕人。
在此後的歲月裏,他們的名字橫掃日本文壇、藝術界。包括作家芥川龍之介、室生犀星、菊池寬,思想家岡倉天心,畫家竹久夢二、小穴隆一等。如今,名士風流已隨雨打風吹去,原址上只餘下一座田端文士村紀念館。
自10月1日開始,田端文士村紀念館舉辦《芥川龍之介的生與死》展,《上海遊記》開頭部分的6頁手稿,是本次展覽的重點。
芥川龍之介,中國讀者對他最爲熟悉的,大概是充滿了妖氣、狂氣的《羅生門》與《地獄變》。而他最感興趣的,則是中國的唐傳奇和清志怪小說。在生涯140多篇作品裏,有12篇都改自中國的怪談,很擅長中爲和用,舊說新寫。
1921年,芥川龍之介以《大阪每日新聞》海外觀察員的身份,前往上海,用了一百二十餘日,遊歷了南京、九江、漢口、長沙、洛陽、大同、天津、瀋陽等地,目睹了「老大國」步入民國階段的第一個十年的現狀,包括政治、文化、經濟、風俗……並將自己的所遇所思所感,寫成了一本《上海遊記》。
大概筆者最近與芥川龍之介有緣。在觀覽過《芥川龍之介的生與死》後,11月27日,又受邀參加了NHK放送中心的試映會,觀看了《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NHK電視臺用8K影像還原了100年前的中國「魔都」。其實就連「魔都」這個叫法,也是從日本作家村松梢風的上海遊記——《魔都》而來。
本次拍攝的絕大部分是在中國完成,劇組裏有180名工作人員都是中國人,佔到了9成。影片製作講究,負責配樂的稻本響,使用的是100前的鋼琴;扮演芥川龍之介的松田龍平穿着的西裝,是拓植伊佐夫按照100年前的縫紉法制成。
影片,從他抵達上海後下船的那一刻開始,黃包車司機如同搶匪,賣花的老太婆貪得無厭。芥川龍之介難掩失望。「現代中國有什麼呢?政治、學問、經濟、藝術,難道不是悉數墮落了嗎?特別是藝術,嘉慶道光以來,有一件值得誇耀的作品嗎?國民不分老幼卻都在高唱太平盛世。誠然,在年輕國民當中也許能看到一點活力。然而,他們的聲音縱然能在全體國民胸中迴響,事實上也缺乏巨大的熱情。我不愛中國了,即使想愛也不能愛。」
他眼中的城隍廟是病態的綠色浴池,「那隆隆作響、斜着注入浴池的一股尿,是帝國沒落的辛辣可怖的象徵」。他從前讀中國小說,看到不少浪蕩子或神仙裝扮成乞丐的樣子,但現實看到的中國乞丐,「卻浪漫的叫人退避三舍,膝蓋上的肉腐爛得像剝開的石榴」。
電影對《上海遊記》裏的場景和出場人物還原度極高。比如扮演《玉堂春》裏蘇三的名角綠牡丹,臉部妝容都沒有褪去,「就將那漂亮的衣袖一抖,用手指擤了一泡鼻涕,摔在了地板上。」據說這位綠牡丹,其實是年輕時的白牡丹荀慧生。
比如章太炎那雙如線一般的細眼,蠟黃蠟黃的臉,和稀稀拉拉少得可憐的鬍鬚,以及客廳裏高懸着的一個鱷魚標本。再比如大清遺臣鄭孝胥,面色紅潤,腰板挺直,甘於清貧,卻住着三層樓房,坐擁竹林香花,就連筆者也生了芥川之嘆。「這樣的一種清貧,我任何時候都甘於接受。」
還有「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裏見到的書寓先生——愛春、時鴻、洛娥、天竺和林黛玉。芥川龍之介看南國美人,偏愛耳朵,甚至「對中國女人的耳朵頗懷敬意」。因爲日本人的耳朵太平板,肉厚者居多,像長在木頭上的洋菇,常藏身於塗抹了髮油的鬢髮後面,而中國女子的耳朵是處在春風吹拂下的。
可以說,芥川龍之介的上海之行,不僅僅讓他認識到了彼時在混亂、變革中掙扎的民國,也改變了他對日本的看法,甚至萌生了一些反戰的意識。尤其是章太炎的一番談話。
章太炎告訴他,自己最討厭的日本人,是那個家喻戶曉的童話人物——桃太郎。「我最討厭的日本人,是桃太郎,他聯合雞、狗、猴子去攻佔鄰島——鬼之島,難道鄰島上的鬼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嗎?他們安居樂業,熱愛和平……」這真是令芥川龍之介詫異不已。
電影裏沒介紹的是,芥川龍之介在章太炎的啓發下,于歸國後的1924年,發揮舊說新寫的特長,發表了小說《桃太郎》。
桃太郎號令狗、猴、山雞這三個隨從,闖入了猶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鬼之島。「那裏椰林聳立,極樂鳥婉囀,是一片美麗的大自然樂土。生活在這片樂土上的鬼們當然也是愛好和平的鬼。」桃太郎見鬼便殺,狗見鬼便咬,山雞見到鬼的孩子便用尖銳的喙戳死,猴子見到鬼的女人們,在絞殺之前總要先凌辱一番。
一切都彷彿是日後侵華戰爭的預言與寫照。把書房命名爲「我鬼窟」的芥川龍之介,或許一早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鬼子。
電影,結束於李漢俊的死訊傳來。《桃太郎》,結束於鬼的不肯降伏,他們在柔美的月光下計劃着如何復興鬼之島。芥川龍之介,結束於1927年7月的服藥自殺,死時還穿着在上海買的布料製成的浴衣。
供稿 莊舟
編輯修改 JST 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