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千年的古屍,是我的興趣。
能於這籠罩全球的疫情之中,在上野看到《大英博物館木乃伊展 古埃及六物語》,實屬機會難得。需要提前在網上預約,然而名額有限,往往一開啟已被搶購一空。也有少量當日票出售,上午11點去到,被告知下午4點半才有購票的資格。這大概就是疫情下在日本看展的「新常態」吧。即便如此控制人數,館中依舊擦肩接踵。
近年來的諸多展覽,都得益於影像輔助,本次展出的六個古埃及木乃伊,使用了最新的CT掃描技術,不開啟那層層的繃帶,也能看穿死亡的祕密。如一尊木乃伊的頭部,殘存着一柄木製勺子,據推測是在製作木乃伊的程序中,透過鼻孔把勺子伸入頭部取出腦組織的時候,勺子斷在了裏面。再如五個成年人的木乃伊都有相當程度的牙周炎,有的直接死因便是牙周炎。
看古屍的這一興趣,要追溯到小學。膠東半島上的旅順博物館,小學六年幾乎每年一去,裏面有個乾屍陳列室。不同於古埃及木乃伊的層層包裹,旅順博物館裏館藏的十具乾屍,是真正的千年古屍,頭髮高高束起,牙齒齊全,肌體分明,絲帛與麻布的衣服都還依稀能分辨出顏色,是至近距離下被凝固封存了的死亡。
軍港旅順,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日俄兩國都曾佔據這裏。旅順博物館的設計者是日本人前田松韻,採用古希臘羅馬時期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特色,同時又融合了部分東洋模式,原爲1916年11月設立的「關東都督府滿蒙物產館」,1918年4月更名「關東都督府博物館」,1919年4月更名「關東廳博物館」,1934年12月才更名「旅順博物館」。日本戰敗後一度被蘇聯捕手,1951年管理權移交中國,如今是中國國家一級博物館。
毋庸諱言,這是一座日本人建立起來的博物館。就連旅順博物館裏的陳列櫃,都與上野的東京國立博物館是同時、同批打造的。如今的東京國立博物館早已經換成了西洋式的内嵌玻璃展櫃,而旅順博物館裏還有大批紅木雕刻的直立式展櫃,展櫃上面有着精美的櫻花圖案,鐫刻着那段複雜滄桑的歷史。
博物館位於旅順的老城區,在大規模的都市規畫建設中,老城區被幸運地「遺忘」了,所以附近的民家都是日式或俄式建築,有龍柏、銀杏、木化石爲伴。館內關於佛教東漸和絲綢布料之路的展品極爲豐富,這些展品與作爲鎮館之寶的10具古屍,其實也都來自日本。準確的說,其實也都來自日本大谷探險隊的掠奪。
大谷光瑞,身爲日本佛教界最大派閥——淨土真宗本願寺派第21世法主的兒子,自一出生就凌駕於百萬信衆之上,坐鎮西本願寺。在西本願寺的巨資支援下,他派遣探險隊三次前往中亞。其間,父親明如上人去世,他回國繼位,法號鏡如上人,迎取貞明皇后(大正天皇之妻)的姐姐九條籌子爲妻。
跟其他外國探險隊只擇珍品帶回本國不同,大谷光瑞下令,現地發掘出來的東西,一律帶回日本。探險隊的足跡遍佈吐魯番、樓蘭、庫車、和田、敦煌等地,甚至前往了《大唐西域記》裏的雀離大清淨寺。其發掘品包括年代最早的中國紙本書信實物——樓蘭《李柏文書》和承陽三年的《菩薩懺悔文》,以及世界上僅有三冊的完整版的《六祖壇經》等。
旅順博物館裏的10具千年古屍,是大谷探險隊第三次在吐魯番挖掘古墓時發現的,來自1300年前的高昌國。唐玄奘西天取經時,曾路過高昌國,高昌國王苦苦挽留,唐玄奘以絕食明志,承諾自己取經歸來一定再到高昌。然而待他歸來,曾經是宗教文化薈萃之地的高昌已然被滅。斷壁殘垣,黃沙淹沒。
高昌古屍的陪葬品中還包括詭異奇絕的伏羲女媧圖——人首蛇身,上半身爲一男一女,下半身是兩條蛇纏繞交媾在一起。
1914年,大谷光瑞因爲財務醜聞辭去法主,探險隊三次挖掘帶回來的佛教遺蹟也隨之散落,一部分藏於現在的東京國立博物館,一部分藏於日本著名的佛教大學——龍谷大學,更多的,是被船運至當時的旅順博物館,以委託保管的名義寄存。中國的文物,又回到了中國。
歷史不忍細看,每一次檢視與翻閱,就又可以重起一篇。大谷光瑞,這一個名字就串聯起了上野與旅順的兩大博物館,據說他還是中華民國的最高顧問之一。在京都西本願寺編著的《教海一瀾》中,他曾與時任民國大總統的孫中山有一個小時的歡談。在1991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孫中山年譜》和1986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孫中山史事詳錄》中,有「接見日本駐寧領事及本願寺總理」的記錄。
孫中山和黃興分別爲大谷光瑞送過感謝信,孫中山在中華民國元年三月十六日感謝他「爲中華民國的再興,給予種種援助」。黃興感謝他「收容和冶癒我軍在革命中負傷的人員」。鑑於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突出貢獻」,孫中山在1913年訪日之際,曾親自前往京都西本願寺面謝(1991年中華書局發行的《孫中山年譜長編》)。另據1911年11月13日的《中外日報》報導,西本願寺教衆送給北伐軍的慰問袋也大受歡迎,因爲内有一款高橋清快丸,諧音「清快完」!
誤把他鄉做故鄉。大谷光瑞將旅順選做最終的隱居之所,所以收藏品的絕大多數都被送往了這裏。他在當地購買了一棟俄式建築,位於旅順的肅親王府附近,至今猶存。他還委託參與設計了平安神宮與明治神宮的伊東忠太郎,在旅順建造包括本願寺別院在内的五個大型佛教建築,不過因爲財政危機與日本戰敗等終極因數未能實施。幸好未能實施,不然旅順這座承載了半部中國近現代史的軍港小城,又要再多上幾處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了。
故鄉卻已成他鄉。1945年8月,大谷光瑞在大和賓館(現在的大連賓館)裏收聽了日本裕仁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的廣播,但他並未急着回國。1946年6月,他因爲間諜嫌疑被大連市警察局拘留,後經多方周旋,於同年7月14日被暫時釋放,定居旅順的幻夢至此破滅。最後還是在蘇聯當局的特別批准下,幾經周折,被送上了日本從大連撤僑的第一隻船——遠州丸,1948年10月在日本因病去世。
就彷彿是大谷探險隊把沉睡了千年的高昌人,粗魯的曝光於荒涼之上。上野的木乃伊展,也讓我被迫睜大了眼睛,觸及到歷史的夾層。
文/照片 莊舟
編輯修改 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