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熱愛優質的公衆號,但是紙質書籍,更多出一份重量感,讓人閱讀的時候發自内裏地,生出一份敬畏心。
在不能自由旅行的日子裏,書,就是我的機票。
東京都千代田區,176家書店鱗次櫛比的神保町,無論是歷史還是規模,哪怕從全球範圍來看,都極其罕見。這裏會不定時地舉辦各種書籍促銷活動、展覽會、朗讀會、名家演講等,其魅力歷久彌新,無論去多少次,都如同翻看一本紙質書籍一樣,拿在手裏的那份重量感讓人發自内裏的,生出一份巨大的敬畏心。
東京曾經在美軍空襲中化爲一片焦土,即便是皇居前都瓦礫狼藉,然而在明治10年之後逐步形成的神保町,卻自巋然不動。
一說是夏目漱石的學生、後來成爲哈佛大學教授的英利世夫(Serge Elisseeff)向美軍將領小麥克阿瑟進言,「神保町那一帶應該從空襲中排除」。此說的出處是司馬遼太郎的著作。
這條街上的幾乎每家書店,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的歷史,而且專業分類相當明確, 有的書店只賣軍事相關的舊書,有的書店只賣過去的電影雜誌和海報……
印象最爲深刻的,是專賣英文舊書的北澤書店。它的隊形變換軌跡,是神保町歷史的見證,也是歷史本身的一部分。
北澤書店從1902年開業至今,近120年,據說沒有停業過一天,就連二戰終結前,年輕的店員們被強行送上了戰場,書店也堅持開張。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都是這裏的常客,日本上皇后美智子在大學時代也經常到這裏光顧,尤其喜愛外國童書。
北澤書店的創始人,是北澤彌三郎,這位滋賀縣出生的青年,16歲上京求職,在神保町的書店裏做學徒工,1902年獨立開業時,只有18歲。在彌三郎那一代,北澤書店不用依靠客人上門,主要是面向日本全國的高等學府寄送書籍。那是一個對知識如飢似渴的黃金年代,各所大學都在努力地充實自己的藏書。
1958年,彌三郎去世,畢業自東京大學英文系,當時正在東京都立大學任教授的龍太郎,辭職繼承家業。他專業性很強,眼光也很高,熟悉西方知識階層,所以慕名而來的學者、學生很多,大家都管他叫老師,而不是老闆。他把北澤書店,做成了一個西方文學尤其是美國和英國文學的舊書專門店,同時也是神保町裏著名的文藝沙龍。
一郎是第三代店主,也是現任店主。在他的少年時代,正是美國稱霸全球的巔峯時期。自進入中學後,他就在父親龍太郎的要求下,每晚朗讀、翻譯英文書籍,儘管當時很痛苦,但不得不說,個人英語能力就是在這種長期鍛鍊下提高的。在龍太郎的鼓勵下,他高三那年去夏威夷做過交換留學生,高中畢業後又去美國本土旅行,後來考入慶應大學文學部。
1981年,龍太郎擴建北澤書店,蓋起了兩層小樓,一層賣新書,二層賣舊書,但就在開工的同一年,龍太郎去世。一郎遵照父親的叮囑,大學畢業後就正式繼承家業,把重心放在了英文舊書上。
然而他要面臨的考驗,是祖父、父親都不曾想到的。時代不停變遷,資訊科技飛速隊形變換,到今天實體書店備受打擊。根據2006年版日本書店經營指標顯示,出版物的銷售額連續9年下跌,中小書店的數量也減量至高峯的一半左右。然而一郎堅信,紙質書籍不會消失。
身爲1955年在神保町出生的人,一郎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陷入懷舊情緒。跟幾乎所有的老人家一樣,他覺得從前的日子更美好。「那個時候吧,神保町是有集市的,有魚攤,有肉鋪,有藥房,有賣蔬菜水果的,有賣縫紉用品的,有賣生活用品的,是一個非常有家庭氛圍的地方,生活所需的一切,在這一帶都可以找到,對了,這後面還有家小影院呢。」
從如今高樓林立的街景來看,很難想像出往昔是一個小鎮或是小村的模樣。在一郎的小時候,神保町裏的書店經營者和工作人員比現在還多,往往一樓是店,二樓是住居,每天閉店後,大家都去福斯浴池裏泡着,熱氣騰騰地交換資訊。
一郎有三個女兒,目前最有可能繼承家業的,是裏佳。裏佳在時裝店工作過10年左右,先是做櫃員,後來負責店鋪的空間布置。年輕人順應時代,爲北澤書店開闢了一套獨特的營銷路綫,將英文舊書賣給影視劇的道具組,用作室内設定;買給房地產上,用作樣品屋的裝飾;賣給產品展銷會、服裝店、咖啡廳等等。
裏佳賣書,不是一本一本的賣,而是一米一米的賣,按照長度收費。那些古老絲綢布料或牛羊皮的封面裝裱,在「品味」的提升上,是那麼的顯而易見。有的企業裝修辦公室,一次性買去上千本,陳列到書架上。
一郎跟祖父、父親一樣,是根據書的内容來制定價格的,活到一把年紀才見識到,原來還可以靠外觀定價,原來有些人買書,是爲了不翻開也「好看」。他一開始很牴觸女兒的賣法,覺得這是褻瀆書籍,傳出去不好聽,北澤書店可是這條街上鼎鼎有名的老字號。但與此同時,他也擔憂,不做出些前所未有的大變革,這家書店的生命週期,很可能就結束在自己手裏。
對於一郎的左右爲難,愛書的人想必都深有感觸。從前,只要是好書,放在那裏,自然會有人買,對於書店經營者的要求,在於必須很懂書,懂得進好書。如今,書店經營者不僅要懂書,關鍵還得懂人,得讓那些對紙質書籍不感興趣的年輕人,也能有去逛逛實體書店的念頭,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即將把北澤書店轉交第四代的一郎,目前還天天駐守店中,回復諮詢郵件,製作檢索目錄,爲遠方的客人寄書籍開發票…… 「從前都是靠人腦記憶,店裏有個夥計,知道每本書的位置,從來不會被客人問倒。現在電腦上一查就知道,方便是真方便,但這人吧,從早到晚地,就像是被綁在了電腦前,沒有了人的自由,離開了電腦又無法工作,整天被電腦追着跑的感覺。」
長聲一嘆!一郎大爺,我們的苦惱居然有重疊。
文 莊舟
編輯修改 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