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筆者的欄目介紹了一個小山村的中日民間交流活動,活動場地是一個120年前建造的舞臺。因爲這個活動,我們聽說了這個舞臺從險些被拆卸到重生的故事。
舞臺背面(左:道路側),舞臺正面(右:山坡側)
位於豐田市東部山林深處的怒田澤村是一個只有13戶人家的小山村。鎮守怒田澤村的神社腳下有一個面積約200㎡的露天劇場——寶榮座。這個背靠河流、依山而立的舞臺是120年前怒田澤村人的祖輩爲了演出歌舞伎而建造的。歷經了一個多世紀的風雨滄桑,它依舊巋然不動,見證着時斑駁駁歲月中的世間沉浮。
怒田澤村鳥瞰(《華豐影視》提供)
「寶榮座」往事
這種由村民合力建造的自娛自樂舞臺被後人稱作爲農村舞臺。100多年前,日本偏僻地域人們娛樂的最高形式就是上演他們醉心入迷的地方歌舞伎。這種表演最初來自於表達信仰的傳統活動。每年秋天祈求五穀豐登祭奠行事之後,人們表演戲劇獻給神明。據專業研究表明,地方歌舞伎在1804到1904年的一百年間盛行日本全國並達到頂峯。
曾經繁榮的山村歌舞伎舞臺 (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日本歌舞伎誕生於江戶時代,與中國京劇素有「東方藝術傳統姊妹花」之稱,此後逐步隊形變換成爲日本民衆最主要的文藝活動。歌舞伎的表現人物分爲歷史上的貴族、武士和民間社會的民衆兩大類,其内容有借古喻今的歷史劇和描寫庶民生活的傳說故事。爲了區別專業歌舞伎,以非專業民衆表演的歌舞伎稱之爲地方歌舞伎。在那個娛樂很少的年代,地方歌舞伎因爲濃厚的鄉土特色而令人們樂此不疲、欲罷不能。臺上是各家的父兄或意中人,臺下是關注和喝彩此起彼伏;表演者體驗着超越現實的角色人生和衆人矚目的激動,全村歷時2個月一派節日般的沸騰。
怒田澤村地處海拔500米的茂密森林,山澗滲透出來的潺潺流水、昆蟲和鳥類的鳴唱混色而成的交響曲……這裏的人們曾經以林業爲生。全村人終年勞作之餘把演戲作爲對自己的犒勞,爲此豪爽地投入錢財和時間也是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怒田澤村乘着地方歌舞伎的鼎盛浪潮,於明治30年(1897年)在神社境内建造了露天舞臺——寶榮座。
舞臺旁邊流淌的溪水
在當時林業興旺的年代,建造舞臺需要的木材來自村民的捐獻。據傳說,村裏人響應「誰家貢獻的木材個頭大形狀好,誰家就可以演好角色」的號召,競相拿出自家山上最好的木材,舞臺的樑柱上都清晰地寫着捐獻者的姓名和捐獻日期,可見怒田澤村民對歌舞伎的熱愛和對演戲的渴望。
沿石階而上,站在神社入口處的鳥居(右)下俯瞰舞臺和觀衆席(左)
用上好的木材建成的舞臺凝聚着當時的木造建築技術和舞臺表演的風格:舞臺上崁入一個直徑超過5m用來快速切換劇中場景的旋轉舞臺,它不同於通常在舞臺下面由人工推動的結構,而是透過舞臺上面數個木槽靠人工用木棍推進旋轉。因此寶榮座的演出特點是把旋轉舞臺的場景巧妙地融入演劇情節之中。因爲舞臺下面沒有操縱機構,這個空間就做成了寬敞專用的「後臺」。獨特的旋轉舞臺和連爲一體的後臺構造讓寶榮座成爲當時農村舞臺中的獨一無二。加上其它各種演出效果的機關,規格正式、構造複雜、功能完善、牢固堅實的「寶榮座」成爲方圓周邊最好的舞臺,也讓怒田澤村民引以爲驕傲。
左:2層樓構造的舞臺,右:1樓是化妝室、更衣室和休息室
左:舞臺場景切換操作,右:旋轉舞臺底部構造(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場景切換完成(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農村舞臺的退化
伴隨着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開始,歌舞伎等娛樂偃旗息鼓。戰後經濟成長時期,時代的變化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娛樂方式。儘管日本全國歌舞伎愛好者的人數急劇減量,熱心傳承演戲文化的怒田澤村還延續着表演歌舞伎的習俗。
有着歌舞伎上臺經歷的村民回憶當年的情景時還掩飾不住興奮和激情:「村裏居民不多,每到要排演歌舞伎的時期,全村家家戶戶都要擔任角色。人們不僅要在勞動之餘熟記臺詞,還要負擔舞臺設定、角色的成衣和化妝費用。演藝精湛的前輩是傳承演戲的中樞,聘請而來的專業演員指導新人的舞臺語言、姿勢、動作和眼神。起初,練習只是在晚上,但是當熱情越來越高漲時,村民有時會停掉白天工作投入排練。當時流傳這樣一句話:‘爲了一天的舞臺,要搭上100天的功夫’。」
講述年輕時上臺演出情景的村民
被完好保存的劇本
俗話說,凡事喜歡就能變成行家。怒田澤村舞臺的確成就了不少歌舞伎的老戲骨,但這個花錢花時間的娛樂隨着山村人口減量而未能避免走向退化。1950年代後期,祖輩傳下來的歌舞伎還是中止了。
時間進入80年代。地方歌舞的價值被重新認識,在保存和傳承歌舞伎的呼聲中,寶榮座在政府的資助下得到開墾,1985年怒田澤村以尚存的演員實力曾一度復活了村戲,終究還是因爲人力財力的負擔過重,地方歌舞伎的時代落下了歷史帷幕。祭奠神明的傳統文化隨之消失,浸透了祖輩的熱血和靈魂的舞臺不再被人關注,寶榮座默默地陪伴着山林河水送走了30多個春秋。
現在的寶榮座(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2015年,怒田澤村民所在的萩野區(村落自治聯合體)區長青木信行了解了怒田澤村無力照管寶榮座的危機。他深知昔日歌舞伎的輝煌已經遠去,注入新時代的文化藝術春風才是保存古老舞臺的最好方式,舞臺的復活還能夠引領地域振興。在青木的牽線下,十位區民自願組成的「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下稱「協議會」)開始了對保存和營運農村舞臺可能性的探索。
農村舞臺的復甦
曾經被遺忘的寶榮座在協議會的積極活動中逐漸復甦,現在它已經成爲多種傳播文化和藝術表演活動的平台:春天有搖滾樂、爵士樂的現場音樂會;夏季「喜慶七夕」請來老牌專業劇團的歌舞伎專場演出;秋天有藝人說書。還有定期佛教講座和中國電影觀賞會,這些都是寶榮座一年的固定活動。今年5月,一個日華人藝術團首次在寶榮座表演了中國舞蹈,古樸的農村舞臺和優雅的中國民族舞蹈的融合產生了相映生輝的藝術效果,併產生了日本民衆認識中國文化並與華人交流的契機。協議會就是這樣慢慢地把各種文化藝術活動納入舞臺,讓寶榮座成爲與外界連接的基地。
春天,表演流行音樂和民間藝術
夏天,歌舞伎專場演出(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秋天,落語藝人「說書會」。還利用舞臺舉辦環境問題工作坊(秋天舞臺照片由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中國電影放映會和華豐藝術團的中國民族舞蹈
協議會的青木會長回顧了協議會2017年成立後的活動歷程。協議會活動的理念是以寶榮座爲中心,結合周圍的自然環境,開放性引入地區之外的文化和藝術活動,透過這些給當地帶來活力。我們首先着手的是擴展會員,發行期刊《寶榮座通訊》,提高寶榮座的被關注度,聚集舞臺維護經費,爲舞臺投入使用做準備。
青木會長(右圖中)參加了2019年的歌舞伎演出。
「打造以明治時代的農村舞臺爲中心的藝術和文化村」的遠景藍圖和一杯咖啡金額的會費讓遠近村民和城區的人們以及一些團體機構成爲農村舞臺復甦的贊同者和守望者,其中有豐田市長、地方議員等。利用申請到的豐田市文化振興專案資助金修繕了舞臺設施,清理了舞臺周邊的自然環境。狹窄的道路旁開出一片停車場;雜草叢生、樹木亂倒的河岸變成了陽光穿透的整齊樹林;被枝葉掩蓋的河床露出自然排列的山石,舞臺周邊的自然景觀成了可以開展觀察和體驗大自然等環境活動的場所。
每當寶榮座有活動時路旁就停滿了從遠方而來的觀衆的汽車(農村舞臺寶榮座協議會提供)
無人知曉的「寶榮座」3年後變成了農村舞臺活動的知名品牌。來看戲的不僅僅是當地民衆,劇團或演員的冬粉們也紛紛從外面追星趕場來到怒田澤村。以寶榮座的復活爲主題的環境講座、舞臺表演講座等填滿了寶榮座的行事曆。無論是遠道而來的外地演員還是隻有13戶人家的小山村,都在演繹着超出想像的傳奇。
豐田市文化振興財團策劃上演的歌劇《蝴蝶夫人》(圖片由TC交通提供)
第一次看到農村舞臺的人們都會爲它的造型結構和經歷的年待而驚訝。以舞臺爲中心展開的各種活動給當地帶來生氣,因爲舞臺而造訪的外地客人逐年增多。令人懷舊的舞臺、充滿山區農村原風貌的山丘地帶、淳樸的村民等當地環境和人文魅力都被越來越多的人感受和感知。外地人眼中映射出的驚訝和讚美之詞以及各種外來活動的刺激等都讓當地人視野大開,在重新認識自己家鄉的魅力和優勢中滋生重建山村的自信。特別是寶榮座的重新唱響讓村民們從「老朽建築的重負感」轉變成對祖先留給後世的財寶的感恩。寶榮座又成了當地人的驕傲。
更大的夢想和目標
農村舞臺寶榮座正進入一個良性循環,媒體和社會都關注它的動態。青木會長說:「豐田市内以及周邊地區有很多過去的農村舞臺,可惜大多數都處於擱置狀態。我希望寶榮座重生的挑戰能爲其它地區的地區創生提供借鑑。舞臺的復活讓我們不僅有了不同季節吸引外來觀衆的公演計劃,今後還將與農業體驗、小河遊玩、釣魚的專案結合起來,把這裏打造成文化旅遊地區。」
山谷中的怒田澤村
協議會正在構思建立以農村舞臺爲中心的藝術村。村裏有很多空置房屋,他們打算利用這些資源推出「一戶一藝術」的模式,即把空房提供給藝術家作爲工作室,比如音樂、美術、造型、畫廊的專用藝術空間。他們還希望與大學合作,讓這裏成爲大學生藝術社團活動基地,成爲學生們發表作品的場所。他們的目標就是透過這些活動吸引年輕人來到這裏尋求新的生活方式。隨着新住民的融入使當地滋生新氛圍新面貌。
爲了能夠留住年輕人,協議會正在摸索農村舞臺新的可能性。青木會長也特別提到,疫情之後歡迎中國客人來這裏參觀、體驗和交流。
文 歐陽蔚怡【社團法人 異文化理解研究會】法人代表
圖 除特別標註外,均爲筆者拍攝
編輯 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