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捐資金記錄受災經歷
2020年2月初,一則來自於《朝日新聞》的網上募捐資訊出現在筆者的電子信箱。這是一個名爲「受災諮詢室」的小型自願者團體爲出版「阪神大地面震動25週年受災者證詞集」發起的網上募捐。這個自願者團體向社會呼籲:只有當所有受災者沒有被社會忘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災區復興,而政府的救助施策的侷限性難以做到這些。「受災諮詢室」以25年陪伴受災者弱勢群體的經歷是民間力量可能性的實務。
「受災諮詢室」的宣傳海報
募捐說明文這樣介紹說:
「自1995年1月17日阪神淡路大地面震動發生後到今天,我們一直堅持探望那些獨居老人,併爲地面震動造成殘障的人提供支援。25年來,我們相遇了各種命運的受災者,並與他們建立了可以傾吐真言的信賴關係,從他們那裏聽到了很多有關地面震動前後的人生變故。隨着許多人相繼去世,我們覺得有必要把聽到的事情保存下來。5年前開始,我們用錄影機記錄了18個家庭26位受災者地震災害前的人生和受災後的各自經歷。
從地震災害中倖存下來的他們面臨的是毀壞的住宅、失業、地面震動傷殘後遺症、社區人際關係網的瓦解、復興住宅社區中的自殺和孤獨死……。我們想收集這些活生生的證詞的同時,讓這些經驗教訓對今後天然災害發生後的援助工作有借鑑的作用。希望在您的支援和協作下我們能把這些受災經歷彙總成一個證言集出版問世。」
「受災諮詢室」理事長牧秀一(右)收錄受災者地面震動發生前後的經歷
讀到這個郵件的時候正值武漢籠罩在突然降臨的新冠肺炎的恐怖之中,受災的經驗教訓和民間團體復興活動的内容引起了筆者的關注,我隨即參與了捐贈,並期待着早一點看到這個活動所作的記錄。
2020年12月,名爲《握緊每一縷希望》的書和一張DVD如期寄來。500頁的文字來自於「受災諮詢室」義工們用5年時間與26位地震災害傷殘者和獨居老人們40個小時的談話影片記錄;而50分鐘的DVD則是從40個小時的錄影中精選剪輯而成的影片,它以真實樸素的記錄方式和揭示地震災害後社會底層救助需要的内容打動人心,成爲在日本全國紀錄片「2020年《地方的時代》影像節」中非專業部門第一名優秀獎的獲獎作品。
《緊握每一縷希望》出版發表會上 作者 牧秀一
陪伴受災者的「受災諮詢室」
「受災諮詢室」誕生於神戶市的一所小學。1995年阪神大地面震動發生後,該學校立即變成避難所,形式多樣的義工救助活動也隨之自發誕生。以一位名叫牧秀一的高中數學老師爲中心的「受災諮詢室」主要是接受受災者關於避難生活的焦慮和煩惱諮詢,關於活動經過,牧秀一在書中寫道:
「我的家在地面震動中沒有太大的有效能損失,我決定去附近的一所小學(避難所)看看是否能幫上忙。這時,一位20歲的義工負責人對我說:「您是一名教師,善於與他人交談,我們做不好,您能去與受災者們聊聊嗎?」我朝教室走去,我想,只是交談我也許能行。但是,當我想找人搭訕的時候感到難以啓齒。在寒冷教室的地板上,穿着逃出來時的衣服的老人裹着毯子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他們失去了房子、家人和工作。面對這些前途漆黑的人們,地面震動後完好未損的我能向他們詢問什麼呢?自不量力的慚愧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說話。
我想到做一份報紙作爲自然對話的媒介。當時的地方公共媒體和民間報紙上都登滿了各種支援資訊,陷於疲倦和焦慮並置身寒冷中的受災者們無法詢問和了解這些,至少我能選出必要的資訊提供給他們——於是我開始行動起來。
我和5至8名義工們一起發行了B4版的《受災小報》。我們從報紙上剪下對受災者有用的文章和資訊,比如,如何接受社會捐贈,因地面震動倒塌房屋的處理諮詢視窗,剩餘家財保管場所等諮詢指南等。
《受災小報》
《受災小報》内容根據受災者的需要而及時調整。早期是臨時住宅申請手續,公衆洗澡設施開放時間,僱傭保險申請視窗和手續等等。從地面震動後的第十天開始到避難所撤銷的最後一天爲止的7個月裏,我們每天把新發行的小報送到每一個教室,於是,義工與受災者,受害者之間開始了對話。每天發送的《受災小報》成了彼此建立信賴關係的媒介,它縮短了受災者和義工之間的距離,實施了我們辦報的初衷。
漸漸地,有人向我們諮詢各種問題。受災者們把我們當作可以信賴的人,一些個人苦惱的詢問自然增多。我們開始傾聽他們的聲音,但是很多問題不是我們的知識和經驗所能給出答案的。必要的時候,我們去諮詢專家和有關部門。
受災者需要怎樣的支援?如果不站在受災者的身邊關注他們,就無法看到事物的本質,這是我透過7個月的支援活動所感悟得到的結論。」
透過書籍和DVD,製作者用真實的文字和可視的情緒表達神態詳盡地展現了神戶地震災害後復興歷程中政府的援助施策無法惠顧弱勢受災者的現實以及「受災諮詢室」的義工們25年來陪伴那些被遺忘的受災者的足跡。
災後重建並不只是設施的重建
阪神大地面震動16年之後的2011年,東日本發生大地面震動併產生了核輻射災難。東北大地面震動後的復興重建是否吸收了阪神地面震動復興程序的教訓?「受災諮詢室」的經驗是否被其他地面震動地區借鑑?帶着這樣的問題,筆者聯繫到牧秀一,在3.11大地面震動10週年前夕登門採訪。
牧秀一建議我在見面之前先去大地面震動後建設起來的新都市中心「HAT神戶」(Happy Active Town神戶的縮寫)看看,特別要去海邊的復興住宅新區感受一下。
在神戶東部的新市鎮市中心HAT神戶,有一個容納3500戶住家的33棟大規模復興公營住宅羣,約有7,000人在那裏生活。排整齊列的高層公寓,有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公園,儼然一個歲月靜好、環境優雅並有時代感的大型社區,以至於難以想像神戶地面震動的傷痕。
在HAT神戶拍攝的一組照片
寬敞的車道和人行道兩側是高樓林立的復興住宅,靠海一側,藍天與海水相連,舉目四望都是一幅幅優美的圖畫。
道路兩側是復興住宅
但是當步入社區裏面時,老人的身姿和輪椅上的殘障者的背影與社區裏面的寂靜勾畫出了缺少生機的冷清。據說這裏的一半居民是老年人和殘障者,因爲沒有了過去習慣的狹窄街道的熙熙攘攘和與人相遇相聚的方便,整天連說話的人都沒有的居民只好困在自己的居室裏。
地面震動後的第二年起,臨時住房的老年人「自殺」和沒有人陪伴下孤獨去世的「孤獨死」的消息不斷地出現在新聞媒體報導中。牧秀一爲此感到痛心,在他的召集下,因避難所關閉而停止活動的「受災諮詢室」於1996年3月再次起動。義工中有教師、學生等13人,其中半數是受災者。
儘管媒體也報導了受災諮詢室的活動,但主動來諮詢室的人並不多。大型災害所產生的受災者人數是龐大的,一個受災者很難在成千上萬的受害者中哀嘆自己的不幸;即便有人有這樣想法,他也羞於發出自己真正的聲音。正是有很多在放棄、沉默和隱忍中慢慢變得孤立的人的增加而使得自殺和孤獨死的悲劇不斷髮生。
地震災害後建成的臨時住房
「受災諮詢室」開始了對搬入臨時住房和復興住宅的獨居老人的探望活動。他們不是以救助者的身份和憐憫同情的態度,而是靠近那些在困境中生活的人們,與他們保持同樣的視線在輕鬆閒聊中度過一段時間。網路聊天系統的内容有家長裏短和日常瑣事,也有對健康的擔憂和生活中的煩惱。他們這種靜靜地傾聽對方翻來覆去說話的活動正是受災者最需要的「有溫度的時間」。
牧秀一(右1)與在臨時住宅生活的受災者在一起
「受災諮詢室」援助活動宣傳海報
「受災諮詢室」義工們
牧秀一介紹了住在復興公營住宅的老年人的現狀。
「不知道鄰居是誰」的環境狀態不僅使獨居老人沒有近鄰交往,也剝奪了他們生活的希望。他們把這裏稱之爲「鐵門」、「單人牢房」、「都市的墓地」、「陸地孤島」。10年前《朝日新聞》的一個報導說,HAT神戶復興住宅的居民中47%的人「三天難得有一次出門」,16%的人「一個月裏沒與任何人打過交道」,80%的人定期去醫院。地面震動經歷了25年之後,獨居老人的問題日益嚴峻。即使現在的探望活動中,還是常常聽到:「活着很艱難」,「希望死去」的訴說,難言的寂寞和孤獨以及對活着的恐懼支配着受災者的心理。在地面震動中倖存下來的生命經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之後卻被生存的恐怖侵蝕着。
牧秀一去獨居老人家裏探望
「受災諮詢室」定期組織受災者和家屬聚會,當事者們對彼此的狀態感同身受,互相治癒
上訪厚生勞動省向副大臣提交調查地震災害致殘人數請願書,最終實施了在殘障證中增加「地面震動致殘」的專案
3.11後對東日本災區的援助
牧秀一他們的長期活動中除了對受災老人的探望傾聽之外,呼籲遠方援助者給受災人們寫信也是一直持續到現在的活動之一。他們看到那些獨居老人收到援助者來信時的欣喜和與外界的交流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變化。這種方式讓老人們感受到被關注的溫暖,這種活動讓孤獨感大爲減輕。
幼稚園的孩子們也參與了「給受災者寫信,發送問候卡」的活動
東日本大地面震動發生一個月後,牧秀一和阪神義工奔赴災區,他們期待自己十多年的傾聽經驗能有所發揮。然而,超出想像的慘景面前他們根本找不到對受災者的話語。他們決定以書信的方式從遠離災區的神戶爲災區人們送去援助。
他們向全國募集給災區的信件以及各種節日時的問候卡,每個月他們把這些信件親自送到東北災區。與災區建立起信賴關係之後,他們把在神戶積累的經驗教訓運用在援助東北的活動中。截止於2020年的9年時間,他們70次往返於神戶和東北,守望着東北災區早日從地震災害的傷痛中走出來。
去東北災區的神戶大學大學生義工在臨時住宅區爲受災者表演節目
大學生義工陪伴受災小學生
但是在東北災區的復興程序中,災民自殺和復興住宅裏的孤獨死報導也成爲有關地震災害的沉重話題。對於東北災區的復興狀況,牧秀一表示出深深的擔憂。
「災民搬入新建的復興住宅的工作幾乎完成,但是我認爲那裏很快就會重現阪神復興住宅所的狀況並面臨與阪神相同的問題。這是因爲東北災區的當地產業遭到破壞,工作場所很少,特別是年輕人被迫離開去他鄉工作。復興工作結束的標誌只是復興住宅裏住進了大多數老年人。東日本大地面震動後居住在臨時住房中的老年人也說:‘我不需要任何東西,但我想有人網路聊天系統。’我擔心在地面震動中倖存下來的生命甚至比阪神災區更沒有‘希望’,並且會有更多的悲劇。可以說東日本至今仍處於緊急狀態。」
沒有聲勢的日常平淡援助
每個地區行政部門都有對老年人的管理措施,例如定期檢驗支援,但其目的只侷限於安全應答,也就是應答老人‘是活着還是死了’。
牧秀一(右)探訪獨居老人
牧秀一認爲,訪問支援應該讓受訪者因此而感到「今天過得很快樂」,這是最重要的。行政制度往往在具體事例上顯得僵化、冰冷和無情,實施有溫度的援助的終極手段還是靠人去實施。然而,引人注目的援助活動會吸引很多人參與,而平淡的日常的援助卻沒有太多人能夠堅持。尤其是僅僅靠義工的熱情,援助活動也很難長期繼續操作。只有政府和義工在彼此做不到的方面以補方形式相互配合,日本災區復興才能擺脫困境。如果政府不立即考慮有溫度的援助方式,看不到將來的受災者的自殺和孤獨死還將繼續操作。
年過70的牧秀一在這本書的出版後卸任理事長職務,「受災諮詢室」的活動將由曾經作爲大學生參與的年輕人擔任。都已經走上社會的他們在工作之餘,還是會像牧秀一那樣,把「探訪老人」、「信件援助」、「每年2次受災者及家人聚會」的活動堅持下去。
《握緊每一縷希望》這本書記錄了一個自願者團體「爲受災者提供有溫度的時間」。
文/ 歐陽蔚怡 【社團法人 異文化理解研究會】法人代表
圖 /牧秀一、歐陽蔚怡(HAT神戶部分)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