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初見
38年前,我曾有幸近距離目睹皇太子時期的明仁上皇(注1)與美智子上皇后兩陛下。
那是1982年的春天,我在宮城教育大學留學。正要回國之際,受詩人草野心平先生之邀,到位於東京捷運站附近的帝國飯店聚會。當我們懇談之後正要走出酒店大廳,看見當時的明仁皇太子夫婦微笑着步入。我和草野先生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當皇太子夫婦從我們面前經過之後,草野先生告訴我說:「這二位就是下一代天皇夫婦。」夫婦二人和藹可親地笑着向我們招手,那瞬間帶給我的感動,仍然歷歷在目。之後每每得知有關明仁天皇的消息時,我總會回憶起這段往事。但當時我對「天皇」以及相關歷史文化知之甚少,也從未想過此後能有機會與他們坦襟交誼。
意想不到的「重逢」
永生難忘2007年2月26日,一個微冷、寧靜的夜晚。
我受邀拜訪皇居,有幸再次得見當時的明仁天皇陛下。當年年初,日本政策研究大學院大學的青木保教授曾經出任爲天皇夫婦的講師,講述東亞當代文化交流。而後,兩位陛下提議希望進一步瞭解當今東亞文化交流的現狀,青木教授便推薦了我續講。於是,青木教授和他的弟子——一橋大學的足羽興志子教授陪我同行,前往皇居。
我們從東京車站乘坐宮内廳(日本的行政機關,負責處理日本皇室成員所有事務的部門)派來的專車進入皇居後,被帶到了一個約20平方公尺大小的日式房間。房間不僅毫無豪華氣派之感,連僅有的桌椅地毯也都顯露出年代的長久,四壁無染,簡樸自然。
兩位陛下親切地引我們入座,我被安排在他們的正對面。他們清澈的眼眸裏充滿了善意,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那真誠的情緒表達和內心湧出的話語使我的緊張情緒頓時緩和了不少。兩位教授坐在我的斜對面。
如同茶室省略了人與人之間的先入觀和距離,這迎面而坐,目目相視的場面,以及兩位陛下的慈祥容顏,讓我的眼前閃現出了「思無邪」的境界,這是孔子解釋《詩經》的精髓——「真情實意」的一句話。
不知不覺之中,一種強烈的親近感油然而生,我被兩位陛下溫文爾雅的氣質與其與生俱來的真摯所深深吸引。
交流是以兩位陛下提問,我逐一回答的方式進行的。在交流程序中,我時時感到震驚。兩位陛下對以中日爲中心的東亞地區的文化交流具有深遠的關注和把握。因此,交流的話題涉及了多個領域。
我們談到明治維新後,近代中國的日本留學熱潮及其成果。當時,日本從西方引進了大量的知識以及相關詞彙,如共和國、社會主義等名詞,幾乎都是借鑑漢字翻譯成漢字詞彙才得以在日本普及,並運送到中國,互鑑互助完成了吸收西方先行隊形變換模式的東亞社會隊形變換之轉型。
清末,由於中國在1905年廢除了科舉考試製度,決議轉型近代教育,便派遣科舉考試成功、金榜題名者前往日本留學,希望他們在西方近代教育中的基地日本學有所成,以源自西方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等知識爲鑑,爲促進中國自身的隊形變換而盡力。對於這一段日中兩國近代交流結實的史實,兩位陛下格外關心。
有關植物話題的交談也很熱烈。話題的切入點是天皇的徽印(印在貼身物品等上的標誌)「榮」(梧桐、青桐)。梧桐在兩國都是象徵高貴吉祥的樹木,都自古便有「鳳棲梧桐」的定位。在應答了這一兩國文化的共通點後,天皇陛下似乎頗有感觸。皇后陛下則講述了她的徽印是「白樺」,並介紹了使用應季花卉——桃花製作的插花作品,皇后陛下還告訴我,昭和天皇的皇妃香淳皇后的徽印就是「桃」。
在日本大量吸收中國文化的時代,也是日本第一本詩集《萬葉集》誕生的時代,當時日本的「花」指的是「梅」。《萬葉集》中詠梅詩有118首,總數排在詠萩(一種蒿類植物)詩(138首)的之後,位居第二。那時梅作爲中國傳來的珍貴植物,兼具藥用和食用價值,備受日本貴族階層的喜愛。梅和桃花都來自中國,因此日本皇室極爲珍視。
與兩位陛下的交談還提及到現在的皇儲、當時的秋筱宮殿下(明仁天皇陛下的次子)。他在日本學習院大學研究長鳴雞的生態,爲此,他還親自到長鳴雞的產地中國雲南省進行過實地調查,完成了基於現場考察成果的畢業論文。同時,他還學會了一些中文,並教給了父母。
明仁天皇陛下告訴我,對於他們一家而言,中國的古今軼事和當今的風土人情經常會成爲日常生活中的話題。他們還會時而模仿中文說「你好」等等。不妨透漏一下,兩位陛下的發音都很標準。
美智子皇后陛下說,1992年訪華之際,在西安,有一位老人非常努力地想和她交談。雖然語言不通,但她深切感受到了中國普通民衆的熱情。「我感受到了他們想傳達給日本的心意」。那時,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學音樂課上學到的有關長江的歌——「滾滾長江水,晝夜不停歇,滋潤着肥沃的大地」。
明仁天皇陛下表示,自己一直希望日中、日韓能夠和平友好地交流。談及日韓兩國的和平友好時,他提到,恆武天皇(737-806年)的生母曾是百濟王國(4世紀前葉-660年,位於北韓半島西南部的國家)武寧王的子孫,並提及了古時的「五經博士」(精通並教授「五經」的學者)都會受邀訪日的史實。明仁天皇陛下還表示,深化東亞地區的相互理解,是他始終不渝的夙願。
這時,侍者端上了一盤糯米圓子串,整體比普通的要小。明仁天皇陛下滿面笑容的特意介紹說,這是皇后陛下一大早親自去皇居森林裏採摘的艾蒿製作的。
圓子串的艾蒿香味很清新,彷彿此身瞬間融合在四季盎然的皇居森林。品味圓子的色香,我不由聯想到當時的熱播韓劇《大長今》的情節,突然冒出:「這比大長今做的還要好喫啊!」聞言,兩位陛下開心地笑了。擔心說錯話的我鬆了口氣,只感到開心。
明仁天皇陛下問我:「你在從事宮澤賢治(日本昭和時代早期的詩人、作家)的作品翻譯和研究時,最深的感受是什麼呢?」我回答說,日本人也有憧憬和平並努力付諸實務的堅守,這讓我明白,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大家都是一樣區熱愛和平。
兩位陛下聽後,頻頻頷首表示贊同。
整場交談中,兩位陛下身心所流露的智慧、教養和氣質、姿態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坐在對面的我如同接受了一場洗禮。其後,我還和兩位陛下共進晚餐。直視他們的「光碟」喫法,重溫了「粒粒皆辛苦」的内涵。
這場交流在晚上9點多結束,超出原定時間30分鐘。
「爲了日中友好!」在寒風瑟瑟的酒店大廳,兩位陛下伸出手,溫和的和我握手。他們穩健的話語讓我感悟到其間的信念和力量。
車子載着我們緩慢地離開站在門外的兩位陛下身邊。兩位陛下一直在揮手,直到他們的身影在夜幕中消失。
我從第二天的報紙中得知,皇后陛下因腸炎而發燒。對此,我心裏特別難受。交談時,她的舉手投足間從未表露出不適。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很過意不去。
櫻花鏈結的記憶
那是2017年9月8日。
當時,中日國交正常化45週年紀念招待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德女士在講話中提及了美智子皇后陛下,並向她致意。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伯父曾對日本朋友這樣說道:‘我在日本生活過,我對日本的印象很深。’」
「1974年12月5日,患病的伯父回憶起在日本生活的日子,深情地說道:‘我從日本回國已經55年了,是1919年櫻花盛開的時候回來的。’……爲了繼承伯父的遺志,1979年4月,伯母鄧穎超訪日,受到了熱烈歡迎。我和其他周家人也多次訪問日本。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的各位朋友都很尊敬、愛戴伯父。2011年8月,NHK連續4天在黃金時段播出了紀錄片《家人和工作人員口述周恩來》。在日本的朋友告訴我,這部片子在日本很受歡迎,連皇后陛下都看了,她也很尊敬周總理。」
《巴黎的周恩來》的作者、原日本駐法駐韓大使小倉和夫(右4)、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德(右5)及其他周恩來的親屬與筆者(左3)在六本木的國際文化會館合影。
周秉德女士提及美智子皇后陛下的背景,與2012年4月20日的一場討論有關。當時,時任中國政協委員、中新社副社長的周秉德女士和妹妹周秉宜、弟弟周秉華、周秉和一行,冒着小雨來到我在法政大學的王敏研究室,在護城河沿線的櫻花路間,和王敏研究室的留學生們舉辦了一個小型討論會。討論會的主題是《雨中嵐山》,也就是留學期間的周恩來在1919年4月回國前所作的那首詩。
那天夜裏9點左右,美智子皇后陛下致電研究室,向爲日中友好事業做出巨大貢獻的周恩來總理表達感謝。多麼溫暖而又用心的暖流啊。我立即將皇后陛下的問候轉達給周秉德女士,周秉德女士也拜託我向皇后陛下致以謝意。
周恩來的侄女和侄兒。左起周秉華、周秉和、周秉宜、(中隔膜一人)周秉德。右端爲周秉宜女士的丈夫任長安。右起第三位是王敏。其餘三人爲留學生
因爲有這段交往,2017年8月29日,我前往周秉德女士家,和她討論將於9月8日舉行的中日國交正常化45週年紀念儀式上的講稿内容。
2017年8月29日,在周秉德女士的家中
2016年5月7日,周秉德的妹妹周秉宜女士從北京趕往香川縣觀音寺市,參加大平正芳紀念館的開館儀式。聽說附近有三笠宮親王(崇仁親王,明仁天皇的叔父)的植樹紀念碑,便約我一起紀念合影。因爲她知道三笠宮親王一貫主張和平友好,也得知三笠宮親王不久前逝世。
筆者與周秉宜女士在平山鬱夫紀念館的三笠宮植樹紀念碑前
「男耕女織」傳承歷史
2015年5月1日,我接到來自宮内廳的通知,約我5月3日登門拜訪明仁天皇陛下夫婦。和上次一樣,我從東京車站出發,乘坐宮内廳派遣的專車進入皇居。這次拜見只有我一人參加。
最初的話題與我在2014年年末刊發的著作《大禹和日本人》(NHK出版)有關,天皇陛下夫婦和我分享了讀後感,我深感受之有愧。他們對於日本民俗中存在的水神(大禹)信仰十分關注。日本的古典著作《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出現過大禹的別名「文命」,記錄了日本不斷認識源自中國、交融於兩國曆史文化中的史實。明仁天皇陛下夫婦鼓勵我,希望我今後繼續操作從事日中交流的研究。
這番話令我受寵若驚。我說,「我每天都在學習、研究日本。研究日本和研究中國具有互補性。我的著作不過是忠實記錄日本社會和民衆告訴我的事實而已,我發自內心地感謝日本這座大課堂,感謝日本人民的教哺之恩。」
我認爲,受大禹信仰的影響,整個東亞的農耕文化中存在社會生產的性別分工——男性負責治水耕作,女性負責養蠶制絲。這種性別分工在皇室祭祀等活動中多有體現,讓東亞共同文化超越了‘文化遺產’的概念範疇,被活用於現實,在文明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明仁天皇陛下表示,將「新嘗祭」(慶祝稻穀收成、祈求來年豐收的祭典。1948年起更名爲「勤勞感謝日」)這樣的傳統文化繼續操作保留並傳承下去,是非常重要的。至於「插秧祭」這種新設活動,更應該注重的是舉辦的意義,而非形式。
對於「宮中養蠶」這一話題,我們聊得很深入。
日本民間的養蠶和織染技術當追溯到三世紀。在東渡日本的大陸工匠的指導之下,日本的養蠶織絲業承受日月的潤澤,蓬勃隊形變換。在1859年橫浜對外開放港口貿易時,蠶絲針織衣佔據了日本出口商品的首位。近代以來,歷代皇后所參與的相關活動不僅承續了傳統文化,同時也爲日本的經濟創收做出了貢獻。其中,以美智子上皇后的貢獻尤爲顯著。她親自營育了頻臨絕種之危的日本本土蠶種――「小石丸」,並將皇室養蠶所收穫的蠶絲紗送給正倉院(位於奈良縣奈良市東大寺大佛殿的西北位置,院内保存着日本奈良、平安時期的貴重文物),以做復原和修補世代相傳的古籍和文物之用。宮中儀式所使用的部分裝束和贈送外國元首的部分珍貴禮品也是使用皇后飼養的蠶絲,織錦縫製的。
鑑於皇室與養蠶的如此傳承關係,美智子上皇后寫過很多詠蠶的和歌,每首都寄情詠志,抒發了養蠶敘史,繼往開來的情懷。在此僅介紹下述三首:
秋蠶作繭衣 絲聲細 萬簌聞語傳靈犀
蠶語話悠久 言邃幽 思做萬縷系蠶樓
桑果訴滄海 史爲鑑 君心寄梓託掌間
美智子上皇后陛下贈予的《皇后陛下御歌集 淺灘之聲》(大東出版社 2011年6月30日第三版發行)
2014年2月,以「蠶—日本皇室的蠶養殖與‘古代裂(日本古代紡織品殘片)’、日法絲綢布料交流」爲主題的紀念展在法國巴黎日本文化會館召開,爲期2個月。本次展覽由日本宮内廳和文化廳,國際交流基金主辦,參加紀念文集中解說詞編寫的主要單位有宮内廳及其所屬的三丸尚藏館和正倉院。
美智子上皇后陛下所贈送的《蠶—日本皇室的蠶養殖與「古代裂」、日法絲綢布料交流》
2015年5月3日我第二次進皇居時,正是桑葉新綠的時節,明仁天皇和美智子皇后兩位教養橫溢的老人談到東亞共同的「男耕女織」生活型態時,那興致與神態深深打動了我。他們還提及了在皇居大院「邂逅」古來用於染色植物時的興奮心情。
這次與明仁天皇夫婦的交流持續了兩個多小時,轉眼就超過了原定的時間。
臨別時,車子緩緩駛過兩位陛下並立的門前,他們的銀髮與夕陽相輝,他們的事業尚需後人繼往開來。他們對於和平的期冀啓示我們:世事滄海桑田,經過千淘萬漉,貫穿空間時間流傳下來的唯有萬物賴以生存的自然,還有互鑑互勉、包容進取的文明。
天皇與皇后的特殊位置決定了他們即是傳承歷史的當事人,也是記敘歷史的實務者。正因爲他們生活在歷史與日常的交差重疊之中,他們的歷史觀不僅與國民息息相關,同時也體現於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年復一年的插秧農耕和養蠶祭蠶不正是傳承和記敘歷史的一筆嗎?
如大禹信仰所示,整個東亞的農耕文化中存在社會生產的性別分工——男性負責治水耕作,女性負責養蠶制絲。這種性別分工在皇室祭祀等活動中也有所體現,表明東亞以及漢字文化圈的文化共性逾越了「文化遺產」的概念範疇,正被應用於傳承人類文明精華的現實之中。尤其在探討疫情後的生態文明和社會隊形變換之走向,考證共同價值和文明互鑑方面意義深遠。而當代日本皇室對傳統智慧的繼往開來,不僅清晰地再現了和平進取理念的主幹線,而且昭明未來,以史爲鑑,爲日本千秋萬代的繁榮奠定了穩固的安全保障,這與明仁上皇陛下在2015年新年講話、同年12月23日82歲生日紀念所發表的感言主題渾然一體。
明仁上皇陛下的漢文修養很高,年少時起便開始學習李白的《白帝城》等漢籍古典。我體會到兩位陛下對於兩國民衆進行文化交流、青少年交流和教育領域的交流極爲關心。因爲他們一貫主張:決不能忘記戰爭摧毀的創傷,以史爲鑑,正視史實,走向未來。
這些與明仁上皇陛下夫婦的交往讓我至今難以忘懷,也深感促進和平的任重道遠。
注1 明仁:1933年12月23日出生。1989年1月7日即位,成爲日本第125代天皇,年號平成。2019年4月30日退位,改稱上皇。
文/圖片:王敏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