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託鉢化緣,來自中國的佛教傳承在日本小山村——豐田市綾渡町的平勝寺、普現法師與當地百姓(上)
進入豐田市綾渡町的地界,每一個綾渡町指示牌上都有一行小字「夜唸佛和盆踊」;每一個平勝寺的路標指示牌上都寫有「重要文化財產觀世音菩薩坐像」「無形文化財產夜唸佛和盆踊」。對當地人來說,夜唸佛和平勝寺是不可分割的,它們都是綾渡町的驕傲。
綾渡町和平勝寺的指示牌
平勝寺入口的參天古杉(豐田市指定自然遺產)
綾渡的「夜唸佛和盆踊」——國家級重要非物質民俗文化財產
每年8月中旬盂蘭盆期間(相當於中國的清明節),日本全國各地都有爲祭拜祖先和故人亡靈並跳盆踊的風俗。地區不同,盆踊的形式也多樣,或在激烈的鼓聲中縱情起舞,或在三絃琴或鼓聲中華麗地變換着舞姿。相比之下,綾渡的「夜唸佛」和「盆踊」卻極爲樸素。整個程序沒有鼓聲和音樂伴奏,動作簡單,聲調古樸,因保持着古老原始形態和地域特色而被指定爲「國家級重要非物質民俗文化財產」。
向平勝寺行程的夜唸佛佇列 (華豐影視提供)
夜唸佛是由當地壯年男性組成的佇列邊走邊唸佛的佛教儀式,最初是盂蘭盆期間挨家挨戶到那些當年有逝者的家裏以夜唸佛告慰亡靈。儀式結束之後,受到一番款待的人們在院子裏載歌載舞,這就是夜唸佛和盆踊習俗的起源。
每年8月10日和15日,月光下的平勝寺。頭戴斗笠、身穿繫有黑色腰帶的浴衣、腳穿白色足袋和木屐的男人佇列緩步從神道(參拜路)走向平勝寺。男人們慢節奏地敲打着手中小銅鑼,古老調子的吟唱和唸佛聲在銅鑼的隔膜中交替。
手敲銅鑼,口唸阿彌陀佛 (華豐影視提供)
繁星點點的蒼穹下蛙聲一片的田野,迴盪在山間的清脆銅鑼聲和幽幽唸佛聲。非日常的空間營造出超脫世俗的飄逸和人生無常的傷感,讓人陷入難以言表的悲情之中。夜唸佛是人們對佛陀和祖先亡靈的告慰,「南無阿彌陀佛」之聲也是他們向祖先報告現在的生活境況並表達感謝。夜唸佛讓人們似乎有了置身於最接近故人空間時間的體感。
在平勝寺前向佛陀彙報鄉村這一年的生活 (華豐影視提供)
普現法師說:「平勝寺是每個檀家祭奠自己祖先的地方。信奉佛教的人們都知道,人的生命來自於所有存在的支撐。這種支撐不僅僅來自於現在,而且也來自於過去的人們,因此祭拜和感謝先人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夜唸佛之後,人們開始跳盆踊。綾渡的盆踊舞不同於常見的盆踊,沒有音樂、沒有鼓聲,只是跟隨領唱的調子,舞者用木屐踏出節奏,邊跳邊前行。每年這個時期,在外地生活和工作的綾渡人會回到故鄉參加夜唸佛和盆踊舞。佇列裏還可以看到動作不太協調的舞者,她們是綾渡人的媳婦。年幼的孩子們也跟着父母在佇列中模仿着或歡聲亂串着。綾渡人每年踏在先人走過的道路以舞步延續着三百多年曆史的夜唸佛和盆踊舞文化。
在平勝寺的院子裏跳起盆踊 (華豐影視提供)
每年因夜唸佛慕名來到平勝寺的人絡繹不絕,很多綾渡町之外的人爲了參加夜唸佛之後的盆踊而在這之前專門學習綾渡的盆踊舞;爲了拍出夜唸佛的意境,執着的攝影愛好者每年也如期而至。
夜唸佛的佇列和靜候在田間的攝影者們(照片出自網路)
過去,從愛知縣到岐阜縣的山區地帶都有夜唸佛的風俗,綾渡附近方圓十多個村莊每年夏天盂蘭盆節時也都舉行夜唸佛和盆踊舞。而現在只有綾渡町的人們還保留着這個傳統。綾渡町共有26戶人家,僅百人前後的住民與平勝寺共同成爲傳承國家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產的載體。
寺院和信仰在日常生活之中
在日本,寺院不僅是宗教法事活動的地方,也是地域居民日常集會的場所。平勝寺每月有一次「百萬遍」唸佛的傳統活動。上午,綾渡的居民們聚集在觀音堂聆聽法師講佛之後開始唸佛。
普現法師在觀音堂說佛 (平勝寺提供)
百萬遍的唸佛形式——全體共同數念一個大佛珠(平勝寺提供)
然後,大家用自帶的食材一起做飯菜。午餐時大家談論着關心的話題和身邊發生的事情,以此互通訊息交流情感。在平勝寺的主導下,人們以這樣的方式獲得心靈安撫,並加深與他人的瞭解,當地共同體的信任連帶關係也因此得到鞏固。
住民一起午餐交流 (平勝寺提供)
此外,持有各種憂愁煩惱的人,苦於思索生命意義和尋找人生方向的人能從普現法師的教化中獲得一些啓示和釋懷。爲了讓任何人都能夠毫顧慮地來寺院參拜和輕鬆停留,寺院的唸佛堂、觀音堂從來都不鎖門,普現法師夫婦也隨時對應想交談的來人。
平勝寺每月發行一份寺報《兩忘》,這是普現法師任方丈32年來以來一直堅持的活動之一。他透過報告當月開展的活動和通知下個月的宗教活動資訊,把寺報變成了平勝寺與當地居民緊密地連接紐帶。每個月寺報做好之後,佐藤夫人(普現法師的妻子)挨家挨戶地送報,藉此機會與這家人聊上幾句。如果發生什麼問題,通常都能從簡單的問候閒談中瞭解到。佐藤夫人見多識廣,經驗豐富,不大的麻煩都會在三言兩語中解決。如果是一時不能解決的問題,就會由普現法師出面對應。
《兩忘》2020年12月寺報
對於當地人來說,對佛教的信仰是他們的精神寄託,供奉神靈的平勝寺是他們的心靈宿命,方丈則是在日常從内面給與他們心靈支撐和終極關懷的指導教授。佛教的告誡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對世間一切惡行皆不要去做,而對於世間的一切善行都應當積極努力地去奉行,自己以此讓心靈得到淨化連串裝置。普現法師說,「經過許多佛教徒思考和實務積累而成的人生觀就是佛教。我做的事情就是透過各種佛教活動用釈迦尊師的教導教化人們。」
坐禪
誦經
每天的佛教修行
寺院依靠當地住民的支援發揮着它的功能,寺院和僧侶則對住民提供精神支撐。寺院與地域社會在歷史上就一直保持着這種相互依賴的密切關係。
致力於佛教研究和傳播
普現法師定期在佛教講座演講,聽衆不僅來自綾渡和周邊地區,也有來自豐田市甚至都會名古屋市,此時普現法師的身份毋寧說是作爲佛教研究學者更爲恰當。
佛教講座
40多年前,他從電腦開發工程師轉變成僧侶,經過十多年修行,他以「有坐禪修行的環境,可以耕種農田,有學習佛教的時間」這三個標準選擇了人口稀少、地處偏僻的綾渡町成爲平勝寺的方丈。除了日常寺院事務之外,他以禪修、農耕、佛學研究作爲生活内容,並在這個程序中不斷髮現新的人生目標。
被羣山環抱的綾渡町(華豐影視提供)
寺院邊上普現法師和夫人種植的莊家(作圖平勝寺提供,右圖華豐影視提供)
到平勝寺後時間上有了一些從容,普現法師想深入學習中國唐朝的佛教,並對有關中國的事情都產生興趣。1996年他開始去中文教室學習中文,可是進步不大。一位朋友對他說,「要想把洞挖深,先得把坑挖大。你學不好中文,是因爲你對中國全貌的不瞭解」。他開始自問「我爲什麼要學中文?」。後來他瞭解到中部地區的愛知大學關於中國研究方面歷史最久最有實力,而且離平勝寺並不是特別遠。2006年4月,在他57歲的時候成爲愛知大學現代中國學部的一名本科生,與不到20歲的年輕人同窗學習。
愛知大學與南開大學建有互派留學生的校際關係,所有與中國相關專業的大學2年級學生都要到南開大學留學4個月。2007年,58歲的佐藤一道(普現法師的姓名)與約200名同學一起住進了南開大學的「愛大會館」。儘管他年長40歲,但並沒有在學習上輸給年輕人,他的考試成績總是排在前面。他還因爲特殊身份得到中方特別許可,留學期間走訪了天津、北京、湖南等地的寺院。他說這四個月的留學生活是人生中學習收穫最大的一段經歷。
2007年在南開大學留學期間佐藤一道與中文老師和日本同學 (平勝寺提供)
南開大學授予的「留學生漢語演講比賽二等獎」和「國學知識大賽(留學生組)」三等獎 (平勝寺提供)
其實,他從大學2年級到畢業,因成績優秀一直享受50%學費的獎勵。61歲大學畢業時,佐藤一道還作爲唯一的畢業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至答謝詞。
大學僅授予兩名成績優秀畢業生「東亞同文書院紀念基金榮譽獎」,佐藤一道是其中之一(平勝寺提供)
接着他升學到愛知大學研究生院,研究課題是中國近現代史。在學期間被發現患有癌症,因冶癒休學一年。在他66歲的時候,又以全科皆優的成績獲得碩士學位。畢業四年後,受到當時教授的推薦,年滿70的他於2019年至今,作爲愛知大學國際研究所的客座研究員繼續操作從事中國近現代史的研究。無論是作爲本科生還是碩士生以及客座研究員,佐藤一道無疑是愛知大學史上一位特殊的校友。
對於這些經歷他說,「多虧了我妻子,我才得以作爲寺院方丈的同時還去愛知大學上學。另外,去中國留學也是因爲有了我的妻子和平勝寺檀家們的理解和支援。當時我能夠做到的事情到了現在72歲時就不太可能了。我現在很高興能夠因爲有各種緣分的幫助而進行有關中國的研究。」
普現法師十分敬仰中國唐朝時代的禪宗。上個世紀末,他拜訪了湖南衡陽的南臺寺——從唐朝時期就與日本佛教有着密切的交流,對日本禪宗佛教影響深遠的禪宗寺院。普現法師在南臺寺拜見了高僧寶曇法師。對於當時的情景,普現法師回憶道:「寶曇長老是我所遇到的最具有唐朝禪師精神的老師,他過着清貧的生活,對佛教的思考和修養卻很豐富高深。寶曇長老親手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羊腸小徑一僧來》,我把他作爲自己的榜樣」。
綾渡人都知道普現法師非常喜歡中國,他對中國曆史的通曉也讓認識他的中國人汗顏和敬佩。這裏還沒有講到普現法師在當地傳播中國文化、促進兩國民衆理解的故事,筆者將在以後的機會繼續操作介紹普現法師和他周圍的日本民衆。
文/圖(除標註外均爲作者所拍): 歐陽蔚怡 【社團法人 異文化理解研究會】法人代表
編輯修改:JST客觀日本編輯部